【西北作家 小说场】徐红梅:杨家香火

徐红梅:陕西铜川人,祖籍陕西绥德,大学专科学历,系铜川市作协会员,发表散文作品30余篇,散见《陕交报》等报刊。现供职陕西高速集团西延分公司铜川所。《西北作家》首批签约作家。

  茂根那日憋了一肚子火,婆娘连着生了四个丫头片子,村里暗地里都有人叫他绝户头了。

  看着别人家壮实的后生能替老爹犁地了,自己的儿子还不知道在哪呢。一想这事,茂根就无来头火冒三丈,寻了个由头,把婆娘捶了一顿,他没想到婆娘给他还闹了个跳井的丑事,惹得满村人笑话。他气得没处发泄,扛了锄头到自家地里发疯似的一阵乱刨,实在累得不行了,便坐在地头愣愣地发呆。

  那一日,茂根锄完地回到家,想在炕上抽两口烟,解解乏,可是放在窗台上的纸包里的一点烟土怎么都找不到,本来生活就没啥希望,只有这点爱好,现在花钱买的烟土不见了,他就扯开嗓门大声吼叫着婆娘:“连巧,看见我的烟土没?”婆娘连巧是个小巧而生性木纳的女人,当时正在那旁土窑里擀面,想着老汉回来了,赶紧擀面下面,她一边撒着面粕一边娴熟地在巨大的案板上擀面,猛然听见老汉狼似的喊叫,忙停下手里的活,拍着面手跑了过来,看到老汉茂根在炕上,东翻西翻,乱扔着东西,把本来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翻了个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刚才还整严的家不一会儿便和遭了贼似的,老汉发了疯似地乱刨,赶紧问:“寻啥呢?”茂根头也没抬一边找一边问:“你见我窗台上纸包里的烟土没?”连巧愣了一下,隐约记得好像她把那个纸包当垃圾扔了,茂根见她不吭气,就猜到了七八分,一时怒火中烧,再加上对生活地绝望,在四丫头出生时便越发加重了。“你个败家婆娘,”一边骂,一边跳下炕在门后操起个锨,一锨把抡了过去,连巧躲闪不及,被打趴在地下,茂根余怒未消,扔下锨,顺着坡,扬长而去。

  再说连巧,自从生下四女儿后,那个气呀,一连生了四个女儿,生不出儿子,自觉脸上无光,被村里人嘲笑,也对不住茂根,背地里哭了一场,叹自己命苦,没少在山上的娘娘庙烧香,又把送子娘娘给的泥人压到炕席底下,还是生了个丫头,自己有苦说不出,只是家里院外收拾干净,怕被村里人笑话,没本事生儿子,还是个邋遢婆娘。在茂根跟前小心伺候,再小心也没用,还是三天两头挨打。唉!老天爷也不眷顾自己,不知自己这辈子能不能生下儿子,真是看不到希望,活着还有啥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她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想法,每次茂根打她时,她都冒出这样的想法。这次,她趴在地上,这种想法越发强烈。真的没法再活了,老汉茂根越发无理取闹,村里人眉眼里地嘲笑,前方的路又是漆黑一团。想到这,便从地上爬起来,跑到院里,敞院里有口旱井,这时间已经收满了水,连巧掀开井盖,一头扎了下去。

  老一辈的人们,他们靠土地吃饭,当祖上人丁兴旺,土地不够维持生活的时候,人们就想着去更远处拓荒,然后在离土地不远处打窑居住,茂根家就是这样从远处的杨家坡落户到张院的,张院都姓张,外姓只茂根家一家姓杨,独门独户。在最头头住的是茂根的爹得顺老汉,儿子三个,三个光葫芦。老大茂根,老二旺根,老三根旺。得顺老汉苦扒苦用一辈子的积蓄,三头骡子,三十斗小麦分别换取了三房媳妇。三个儿子相继结婚,有了自己的光景。

  但老杨家下一代就没那么兴旺啦。

  老大茂根连着生了四个丫头。老二旺根有一小子,已经四、五岁了。如今,媳妇的肚子又大了,喜得旺根隔三差五地烙白面油饼子给媳妇吃,自己和儿子只是吃油饼渣渣。这次媳妇的肚子特别大,才四、五个月就像七、八个月的样子,而且肚子尖尖,像是儿子。旺根想:这个儿子肯定是个大块头。老三根旺身边还没有一男半女,结婚几年了,媳妇霞霞总是怀不住,刚到一两月便流产了。霞霞长得高大,也厉害,根旺有些怕媳妇。对于几年没娃,根旺连个屁都不敢放,怀不住娃,霞霞自己也着急。

  得顺老汉和小儿子住在一起,别看得顺老汉七十多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这天正在院里劈柴,忽听得茂根家哭声震天,急忙放下手里的斧子就往茂根家跑,顺着坡一遛下来,只见四个孙女一溜排开围着井台,歇斯底里地大声哭喊,得顺老汉一看不好,三步两步跑过去,往水井下一看,见到儿媳连巧在水面上浮着,她那大大地棉袄浮着她,在水面乱扑腾。连巧跳下井,因为棉袄的浮力,没有沉下水,听到女儿地哭声,她心里一下子就后悔了,心想如果这一死,女儿们都成了没娘的孩了,那可恓惶得咋办呀?

  她这时听到了公公得顺老汉地呼喊声,看着得顺老汉把平时提水的绳子顺了下来,连忙死死地抓住绳子。这时村里有人,包括茂根,听到哭喊声也都跑回来了,大家一起用力,将连巧从井里拉上来……

  经过这一闹,一大家人吃惊不小,得顺老汉把茂根狠狠地数落了一顿。村里明事理的人也给茂根做了思想工作,没儿子叫茂根不要着急,这也不是能急的事。从那以后,茂根的二球劲也有所收敛。

  旺根媳妇小兰,自从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就觉得这个孩子不对劲,这孩子长得特别快,闹得她一天劳累异常,到五个多月,她的肚子已经大地和别人怀七八个月一样,孩子在她肚子里闹活的时候,她觉得可能是两个孩子,小孩在她体内不停地闹活,把她身体里的营养全都吸走了。她面色腊黄,一天天支撑着,难受得不得了。她有时竟觉得这两个孩子可能是来要她命的。她把担心告诉旺根,旺根心里也发毛。旺根也看出来,小兰这次和上次怀孕不一样,而且身体已经变得有些害怕,大得吓人。脸、手、脚肿得明晃晃的,他整日忧心忡忡,盼望着一切平平安安,不敢出什么乱子。

  小兰终于生了,在大家提心吊胆地期盼中,在小兰死命的呼喊声中,在拼尽全力地挣扎中,在鲜血横流中,两个男孩降临人世。大孩子挺健康,小的非常孱弱,再看小兰,已经没了人形,加上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一张薄纸,她疲惫地闭着双眼,连看一眼孩子的劲都没有了。旺根央告嫂子和弟媳先管一下孩子,连巧和霞霞求之不得。霞霞人猴,赶紧抱着大点的儿子,得了宝贝似的,稀罕得不得了。连巧也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儿子,百感交集,自己咋就生不下个儿子,人家竟然一生就是两个!

  旺根在家伺候月子婆娘,丈母娘也跑来帮忙,但是小兰的精髓好像已经用尽,由于失血过多,当时医疗条件也差,小兰是日薄西山,一日不如一日,丈母娘看到自己女子惨白的脸,偷偷哭了几场,心里恨透旺根,不给旺根好脸看,整日逼着旺根给自己女子看病。旺根用架子车拉小兰到医院,大夫诊断是再生障碍性贫血,也就是白血病,是由于生娃身体亏空太大,营养跟不上,加之造血功能障碍,急需大量输血。但这个病,谁都知道最终都是治不好的。旺根蹲在医院墙角,站不起来,丈母娘伤心地嚎啕大哭。

  回了家。小兰整日在窑洞里大声哀嚎:“难受得很,难受得很”,人已经黄的透明起来。一阵清醒,一阵晕乎。旺根整日愁眉苦脸,也不待见两个婴儿。霞霞和连巧趁着小兰晕乎,分别抱走了大小俩儿子,帮着养活去了。旺根抹着泪,看着她们抱走孩子,连问都不问,好像没有生过他们两个。

  小兰最后的几天,丈母娘被大舅子强行接走。那天晚上,小兰在窑洞里大声嘶喊,院畔的两个炮桐上,猫头鹰叫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村里人都说:“小兰可能不行了。”下午,嘶喊声渐渐小了。就这样小兰死在生娃的月子里,还不到三十岁。

  小兰死的当天下午,茂根、根旺都来了,村里人也闻讯来了,匆忙间,大家给凑钱买了口薄棺材,旺根从小兰生病,已经把钱折腾地精光。在大家地帮衬下,旺根凑活着把所有的规程走完。因为是病死,还是年轻人,也没放几天。其间大舅子来灵堂上哭闹了一场,在村里人的劝说下,最终同意让埋人。村里人一看娘家人放话了,大家三下五除二,抬起棺材就走,匆匆把人埋了。孝子就只有小兰的大儿子阳阳,由旺根领着,给她妈烧纸,磕头。

  自从霞霞抱走小兰的二儿子后,是小心喂养,开头专门给孩子订的牛奶。米汤、面糊也不间断。霞霞在小兰生孩子时就已经看出小兰不太好了,所以她抱走孩子是当自己亲儿子来养的,赖好也是他杨家的香火,自己怀不住孩子,这是最好地选择。所以很是细心,孩子养得白胖白胖。霞霞给孩子起名叫杨振兴。连巧木纳,没有霞霞猴,也没有霞霞想那么远,只是旺根地托付,也就抱走了小兰的小儿子,也是精心喂养。但由于孩子天生孱弱,瘦弱地像个猫,吃奶一次只吃一点点儿,奶嘴也吸不动,连巧就一点点儿喂,孩子老哭,哭声跟猫叫唤一样。自己的娃,也没有这样操心过,娘们几个轮流看护。女儿们都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红色地小肉团,娘怎那么待见他呢?她们百思不得其解,也是跟着大人跑前跑后。连巧自从抱了孩子,白天晚上,衣不解带,听见孩子哭就坐起来喂奶,把奶瓶始终蹲在热水锅里热着,所以奶始终是温的,娃一哭就喂,孩子吃两口就睡了。后来,为了这孩子,她专门让茂根买回一头奶山羊,专门给孩子挤羊奶喝。多亏连巧精心伺候,婴儿渐渐身上长了些肉,脸色也红润起来。这时便传来小兰死的讯息,猛然听到小兰死了,连巧难受了好一阵子,想着小兰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撇下旺根和三个孩子,很是可怜。一想到孩子,她又有点高兴,看着小兰的孩子自己越养越心疼,没想到老天爷这么快就给自己送来个儿子,她又有些窃喜,她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羞愧。当然霞霞也和她有同样的想法。她在小兰的坟前,心里默默祷告:“小兰,你就放心地走吧,我会帮你照看好你的小儿子的。”从坟地回来,她就和茂根商量给孩子取名叫杨振东。茂根也很高兴,看着可爱的儿子,一天天白胖起来,他心里别提有多喜欢,他现在是四十好几的人啦,也算是老来得子,也是他杨家的香火。有时从地里回来,也抱抱孩子,拿奶瓶给孩子喂喂奶,姐姐们也都抢着给孩子喂奶,家里出现从未有过的热闹的气氛。

  有人欢乐有人愁,这边茂根、根旺家都因为添了儿子高兴时。老二旺根和儿子阳阳可苦了。一个死了老婆,一个成了没娘的孩子。旺根每次下地,便把阳阳托付在连巧或霞霞那儿,两家都是殷勤看护。杨家人打问着给旺根再寻一个婆娘,一时没有合适对象,旺根苦扒苦的和阳阳苦熬着。几年后,连巧终于给旺根说了个来此逃荒的河南媳妇,河南媳妇带着个女孩,一家人也算是热热乎乎地过日子了。

  岁月如梭。振兴和振东到了上学的年龄,在村里上了小学。两个孩子真是个学习的料,学习相当好,几年后双双考入镇上的中学。

  还有半年振东就要中学毕业了。一天晚上,外面风很大,鬼拍手杨树被风吹得哗哗地响。连巧都已睡下,迷迷糊糊好像有人敲窗子,连巧推了一下茂根,茂根问:“谁?”听到有人应答,好像是振东,连巧披了衣,再问,确实是振东,便开门。振东一进来,茂根和连巧四只眼睛都盯着振东,连巧问:“咋不在学校,半夜三更跑回来啦?”振东低着头,给他爸他妈说:“现在保安队正在抓他和振兴,他们俩个在这呆不成了,他们商量好要去老虎岭找红军,一起去的还有几个人,这次回来给家里人告个别,振兴也回家去跟父母告别去了。”振东叮嘱他爸、妈:“这事千万不要给村里人说起,也不要说他回来过。”茂根和连巧一听当时就愣了,振东又说“他不能久呆,还有人在村口等着。”振东自己去拿了几个馍包好,看了一眼他爸他妈就开门走了。振东走后,茂根和连巧一晚上都没睡着,连巧还偷偷哭了一场,心里后悔不该在牙缝里节省的钱送振东去上学,到头来儿子跑了,去打仗去了,不知会是咋样。白天碰到霞霞,霞霞也是红着眼。自从振东走了,连巧整日都是寻思着振东会在哪,听说哪打仗,她都用心地听着。村里人问起,两家人都说“去外边寻活路,投靠远房亲戚去了。”

  仗打了好几年。那日,茂根从外边回来,把连巧拉到窑里,关了门,告诉连巧:“听人说,现在解放了,镇上全是红军。我明天叫上根旺去镇上打问打问,看看能不能打问到儿子下落。”连巧一听连忙说:“那你明天赶紧去。”第二日,一大早,连巧早早起来,给茂根热了馍吃了,就撵着茂根到镇上去了。天黑透了,茂根和根旺才回来,一进门茂根就告诉连巧说:“没打听到,有人好像听说过,具体在哪不知道”。看着连巧失望的神情,茂根也就再没说什么。私下里仍不断打问。

  这一日,连巧在院畔上折柴,准备生火做饭,一边在那愣愣的发瓷。这时,一辆吉普车开进了敞院,从车上下来穿军装的年轻人——正是振东,他看见连巧在那折柴急忙跑上去叫了声“妈!”,连巧正在发瓷,恍惚间,好像有个车开过来,又听见有人叫妈,她看着像是她的儿子振东,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振东,振东看他妈不答话,只是愣愣的看着他,就上前去拉着连巧的手大声说:“妈!我回来啦!”这时,连巧眼泪下来了,抱住振东哭开啦。在窑里休息的茂根听到声音,拖着鞋跑了出来,大家见了面眼窝子都热了。连巧一边做饭,一边眼睛跟着振东,就是看不够,茂根看到振东长得比自己都高了,穿着军装是那样的英俊,他打心里高兴,听振东说:“这几年,他在贺龙的部队里,在这一带打仗,因为有文化,所以很受器重,现在在部队是个连长。振兴是指导员,今天也跟着一起回来了,已经回他家去了。”连巧听到留在家乡的话,心里就格外高兴,她盼了几年,盼星星盼月亮般盼儿子回来,她暗下决心,这次回来,说啥也不能再叫儿子走了。儿子的话给她吃了定心丸。

  后来解放了,杨振东、杨振兴都回到了家乡工作,两个孩子给他妈小兰重新修了坟,立了碑,也时常看望亲爸旺根,经常接济哥哥阳阳和姐姐们。

  村里人都说:“杨家的风水还是好,出了这样的好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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