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创作技巧(上)

中国古典诗词与现代诗词因主体思维方式差异,呈现不同之艺术特色。古典诗词运用神话思维创作构思,主体以“天人合一”的观物态度面对世界,将直觉感应的察物方式融入对象。当代诗人受西方世界影响,新诗构思方式以逻辑思维为本,主体怀着“以人定天”的观物态度面对世界,运用分析推论的感物方式占有对象。不同的思维方式在诗体(形体格式)上显示不同的体系。结构上,古典诗词为圆美流转类结构体系,新诗是方美直向类结构体系;语言上,古典诗词为点面感发类语言体系,新诗是直线陈述类语言体系;形式上,古典诗词为回环节奏类形式体系,新诗是推进节奏类形式体系。古典诗词的风格特征,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形体格式上,表现为结构的圆美化,语言的隐喻化,体式的回环化;意象空间上,体现为外象的如实化,内质的原型化,功能的感兴化;真实世界上,显示为外层的本体化,中层的意境化,底层的象征化。古典诗词的创作技巧亦主要围绕结构、语言、节奏三方面铺叙展演。
(注:神话思维——一种具象化的象征思维,是以神话为内容和形式,应用自发、直觉、感性、隐喻的方式观察世界的思维形式。)
一、古典诗词的结构技巧
古典诗词是神话思维的产物,神话思维的特性决定了主体天人合一的观物态度和直觉想象的感物方式,反映在以构思—-布局为标志的结构追求上,则集中体现为构思中具象感兴的抽象化与布局中对称平衡的回环性相统一的圆美流转类结构体系。古典诗词的结构策略,主要涉及构思、造境、布局三个层面。
(一)构思
古典诗词艺术构思,重立意发想,抓切入角度,定主导意象。
1、古典诗学的构思理论以立意为起点,决定其全局创构工程及美学价值的基础。冒春荣《葚原诗说》:不能命意者,沾沾于字句,方以避熟趁生为工。若知命意,迥不犹人,则神骨自超,风度自异。仅在字句求新者,犹村夫著新衣,徒增丑态而已。蔡嵩云《柯亭词论》“作词之法,造意为上,谴词次之。欲去陈言,必立新意。”立意以情驭道,情动于中引发联想,伴随立意而来的是心灵的逸想神思,“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诗人在感物阶段将自身性情或即兴而起的情绪投射、融化到借想象联想而出现的客观景物或事物之中,将物情化,借物抒情,以致情态纷呈,意象环生。情意的意象化延伸通过诗人创作灵思(灵感)和艺术直觉的思维活动,成就全局的意脉流通。
2、抓切入角度,即寻求意境营造的感兴起点,常常具现为一事、一语、一念之切入,是诗人瞬间妙悟之所得。
3、主导意象,即诗词意象群之主导者。主导意象与切入角度,是艺术构思的核心,两者常相生相伴,形影相随,双向互动。切入角度常被置于诗词发端,主导意象亦然。《诗词随笔》:“诗重发端,唯词亦然,长调尤重。有单起之调,贵突兀笼罩,如东坡‘大江东去’是,有双起之调,贵从容整炼,如少游‘山抹微云,天粘衰草’是(清人沈祥龙)”。主导意象与切入角度的结合,对于全局构思,意义非常。
主导意象亦有其独立性,其存在方式多样,穷通意脉流贯之效。意脉从切入角度开始流转,其具现轨迹表现为由主导意象派生、并体现主导意象流动趋向的意象组合系统。主导意象---意象组合体---意脉入角---意脉流通是一个层层递进、顺势呼应的关系。在意脉流通中,主导意象通过赖以浮现的诗眼以及由此演绎而成的具现形态---警句,直接或间接起着统率的作用。宋祁《玉楼春· 春景》“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王国维《人间词话》点评:“‘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因诗眼“闹”而演绎出警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进而牵动全局构思,以致“一句之灵,全篇俱活”。
古典诗词的构思,追寻远而及近、去而复返的意脉流通轨迹。清人江顺治《词学集成》:“词要放得开,最忌步步相逢;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逾远。必如天上人间,来去无迹方妙。”古典诗词创作,特别注重发语与结语的首尾呼应。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凡作诗词,要当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不可偏也。”贺贻孙《诗筏》:“古诗之妙在首尾一意。发语难得有力,有力故能挽起一篇之势;结语难得有情,有情故能锁住一篇之意。能挽起一篇,故一篇之情亦动;能锁住一篇,故一篇之势亦完,两相容也。”发语撒得开,结语收得拢,从撒开得其势至收拢而蓄意终,意脉流通显露为一条开合轮转轨迹,呈现出圆美流转之特征。
二:造景
造境即创造意境,造境设计与情景关系至深,李渔《窥词管见》:“作词之料,不过情景二字”。景因情气韵生动,情因景曼衍悠扬。方东树《昭昧詹言》:“诗乃摹写情景之具,情融于内而深且长,景耀于外而真且实。”刘熙载《词概》:“词或前景后情,或前情后景,或情景齐到,相间相融,各有其妙。”清人张德瀛在《词征》卷一触及“情景交融”技法时说:“词之诀曰‘情景交炼’,宋词如李世英‘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情语也;梅晓臣‘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景语也;姜尧章‘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景寄于情也;寇平叔‘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情系于景也。词之为道,其大旨固不出此。”情景技法,不外乎“交融之道”,其表现形态多样,各具其妙。
造境设计,一般分为四种:情景互映、景因情设、情随景生、情景浑成。
1、情景互映
情景互映即情景双绘造境,“情景双绘”最早由沈祥龙在《论词随笔》中提及,例举秦观“落红万点愁如海”,先绘景“落红万点”,后抒情“ 愁如海”,情景两分又相互衬映。情景互映在古典诗词中被广泛采用,且为古典诗学大家所首肯。范仲淹《苏幕遮· 碧云天》---“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堪称情景双绘互映之典范。当代词学大师唐圭璋先生在《唐宋词简释》有细致解析:“上片,写天连水,水连天,山连芳草;天带碧云,水带寒烟,山带斜阳。自上及下,自远及近,纯是一片空灵境界,即画亦难到。下片触景到情,‘黯乡魂’四句,写在外淹留之久与相思之深。‘明月’一句陡提,‘酒入’两句拍合,‘楼高’点明上片为楼上所见。酒入肠化泪亦新。”词作以“景先情后,交相互映”之技法完成造境之“绝响”。
情景双绘不单显示为相生关系,亦可相克互映。在造境中,情景相克甚至能强化互映关系。当情和景相反时,会在情景谐和中造成一股因物我冲突而内外反衬之张力,增强作品表现力。如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一词,上阙状写江南初夏景色,下阙抒怀流客漂泊之哀,景之暖色与情之冷色 ,反差至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曰:“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顿挫之妙。如《满庭芳》上半阙云:‘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 。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正拟纵乐矣,下忽接云‘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是鸟鸢虽乐,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尝泛。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是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借。”所谓“顿挫之妙”,正是主体在造境中追求情景相克之张力的一种布局策略。
2、景因情设
景因情设,即因情设景,是立足于景的“情中景”设计。主体情感渗透进过程性事象,主体情思感发凝定性景象,由景获得感兴,完成以景造境活动。刘熙载《艺概·诗概》:“花鸟缠绵,云雷奋发,弦泉幽咽,雪月空明:诗不出此四境。”吴乔《围炉诗话》:“景物无自发,唯情所化,情哀则景哀,情乐则景乐。”周颐《蕙风词话》云:“宇内无情物,莫如山水。古今别离人,何一非山水为之阻隔,明王泰际《浪淘沙》:‘多应身在翠微间,归看双鸾妆镜里,一样春山。’由无情说到有情,语怨而婉。”宇内无情之山水,几被“古今别离人”控变为有情之物,实为词人移情使然。在以景造境活动中,诗词创作之景物,已非客观自在之景物,“万象皆为我用(沈祥龙《论词随笔》)”,造境之景实已演绎为主观之景。主观之景可细分为“目接之景、虚拟之景”两类。与之对应,在因情设景、化实为虚的造境中,其情景设计亦分为“借景言情、情化景物”两类,尤以前者为甚,颇受历代诗人词家青睐。
(1)借景言情,是情寓于景的设计。所借之景为目接之景,虽受主体融情于景之主观控制,但有一定客观性,具有借景言情之功效。《词说》曰:“词亦融情于景”;贺裳《皱水轩词筌》:“凡写迷离之况者,止须述景。如‘小窗斜日到芭蕉,半床斜月疏钟后’,不言愁而愁自见;‘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景中自含情无限。”“景中有情”是古典诗词造境设计中一条美学原则,其景在诗词中并非纯粹自然之景,而是融合主体情感之景。袁枚《随园诗话》:“凡作诗,写景易,言情难,何也?景从外来,目之所触,留心便得;情从心出,非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况周颐《蕙风词话》:“填词景中有情,此难以言传也,元遗山《木兰花慢》云:‘黄星,几年飞去,澹春阴,平野草青青。’平野纯青,只是幽静芳倩,却有难状之情,令人低徊欲绝。善读者约略身入景中,便知其妙。”沈祥龙《论词随笔》:“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中,斯寄托遥深,非沾沾于一物矣。”提出“借物以寓性情”之美学要求,即咏物当暗透情感意志,通过寓情含志潜藏意蕴,创造优美之意境。
借景言情设计技巧分为两类:动态叙事言情与静态素描言情。
动态叙事言情,是对人事的过程性叙写,是创作主体作定向联想的一种暗示设计。如《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主体采用对人事的过程性动态叙写,反复描绘抒情主人翁对伊人刻骨铭心的寻踪感怀。贾岛《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清人徐增《而庵说唐诗》评曰:“夫寻隐者不遇,则不遇而已矣,却把一童子来作波折,妙极!有心寻隐者,何意遇童子,而此童子又却是所隐者之弟子,则隐者可以遇矣。问之,‘言师采药去’,则不可以遇矣……曰‘只在此山中’,‘此山中’见其近,‘只在’见不往别处,则又可以遇矣。岛方喜形于色,童子却又曰:‘是便是,但此山中云深,卒不知其所,却往何处去寻?’是隐者终不可遇矣。此诗一遇一不遇,可遇而终不遇,作多少层折!”主体对人事的过程性叙写顿挫生姿,委婉莫测,造境设计一波三折,曲尽其妙。
静态素描言情,此类设计排除景象、事象的过程性表现,直接以语言素描透现主体情意。分为两种,一种是先作静景呈现,后用情语提点,汉魏六朝诗作设计多出此类。如阮籍《咏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前三联取实景事象、意象组合,以深宵氛围凸显孤独哀婉之境况,尾联言情点化“忧思之心,夜永难寐,”就果释因,首尾呼应。另一种静态素描言情从始至终借景言情,贯彻如一,此种技法于唐宋词家尤为擅习。如李煜《望江南·闲梦远》:“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卢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从“闲梦远”起景,到“笛在月明楼”景语终结,抒发人世间游子、思妇共有的那份无法团聚的旷远哀感。全篇借景言情首尾应合,浑然一体,其圆美流转的造境设计在词中得到充分体现。后继词家冯延巳《清平乐·雨晴烟晚》、晏殊《踏莎行·小径红稀》、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姜夔《点绛唇·燕雁无心》等创词技法同出一辙,实为情景设计之高格。
(2)景因情设的另一类造境设计,是情化景物,即景物随诗人的情感变化而变化,实景高度主观化以致变形,此类造境设计有一定难度。如杜甫《春望》一诗,吴乔《围炉诗话》评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鸟乐事而溅泪惊心,景随情化也。”刘禹锡《望洞庭》诗云:“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远望中的洞庭山水植入诗人的情思感触,虚化为主观之微缩景观,不仅无损于所造之景,反而使诗作具有视觉触发的深远情味及心灵感应的圆美流转。李白《望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亦为“情化景物”之典型设计,只是造境采用了景观扩张技法。
3、情随景生
情随景生,即以景生情,是立足于情的“景中情”设计。主体被过程性事象催动情思或凝定性景象串联情感,从而激活联想,完成以情造境活动。古典诗词描述之景,非单纯客观之景,其实是存在于主体主观视域,具有感发情思功能之景。古典诗词抒发之情,也非单纯主观之情,亦是融入客观环境,具有激活主体景象联想功能之情。以景生情以造境的设计,分为两类:情景潜共存,情景显共存。
(1)情景潜共存。此类设计,情感高度凝炼,呈裸现之态,主体激活联想无需景物辅显,景与情处于潜共存状态。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劝君更尽一壶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清人赵翼《欧北诗话》评曰:“至今脍炙人口,皆是先得人心之所同然也。”此种世人共生之“同感”现象,实为主体情感高慨,将普遍人性极度提纯之故。主体联想潜能高强度发挥,使人一旦触及,内心便引发类似联想,激发共有之记忆、经验,步入共同意境之中。王驾《古意》:“夫戍萧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思夫、忧夫“至情至苦”,无以复加。黄叔灿《唐诗笺注》评曰:“情到真处,不假雕琢,几成天籁”。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其意境设计以无限宇宙情怀的高度浓缩来造境,使情感激活联想无限扩展,“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感召宇宙“应合之景”与之潜共存。清人黄周星《唐诗快》辑评:“胸中自有万古,眼前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泣鬼。”子昂以裸现之宇宙情造境,凭借高格之情景潜共存设计,达到最高规格之完形。
(2)情景显共存,即立足于情,让景与情显共存。有两种设计技巧,一种是以情催动过程性事象再深化情感,一种是以情串联凝定性景象而深化情感。
①以情催动过程性事象再深化情感的情景显共存造境,是情发景景又生情的设计,事象流变呈现为过程性,类似袖珍叙事诗之情节段,以此感发、深化情感。李白《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场景设计呈现为两个情节段:抒情主体玉阶伫立,因露浸罗袜而退帘入室;夜久不眠,下帘望月自遣。场景变化,显系事象之流变。《唐宋诗醇》评曰:“玉阶露生,待之久也;水晶帘下,望之息也,怨而不怨,唯玩月以抒其情焉。此为深于怨,可以怨矣(蒋杲)。”《玉阶怨》“虽不说怨而句句是怨(翼云)”,主体以实化虚,让情节段---过程性事象来催生情,事象间呈现出有机的流变,从而牵引怨情加浓、深化。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全词分上下两阙,各为一完整情节段,上阕状写晨起空房游走,心绪难安,借淡酒解闷,忍晓风逼人,抬望孤雁经天,心魂若有所失之悲情;下阕描摹整日独对空庭,临窗待黑,叹黄花瘦损,听雨打梧桐而挨尽黄昏之寂寥。第一情节段借“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正伤心”之情,催动淡酒晓风、旧雁横空等过程性事象流动来深化表现“以情设景”之特征。第二情节段以“怎一个愁字了得”之凄语感慨,抒发情何以堪,人何以待之心境,催动孤影长日、细雨黄昏等过程性事象流动,同样鲜明表现出情景关系中“以情设景”之特征。词作始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开篇,集中裸现“愁”之形态,凸显以情造境笼罩全局之“情”调。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评曰:“一个愁字不能了,故有十四叠字,十四叠字不能了,故有全首。”十四叠字对“愁”所作的强烈而鲜明之表达,是催生全词意境的关键,然其动力之源则是上阕与下阕情节段的发展与过程性事象的流变,以之完达情发景景生情之曲美演绎。此词是情景显共存,情催动过程性事象再深化情感以造境之绝佳代表作。
②以情串联凝定性景象而深化情感的造境设计,类似古典诗词中的“点染”技法。刘熙载《词概》:“词有点,有染。柳词《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多情’二句点出离情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所谓点染造境,即主体预设一条直接抒情线贯穿始终,在抒情线上确立几个重要的抒情点,选取多种与之能建立感兴对应关系的凝定性景象沾附于上,对直接抒情线上需突出、强化的“情点”进行渲染。这些凝定性景象之间,并无内在的必然联系,只是受主体预设之“情”驱动,被硬性串联而形成情景整体。附着于抒情线上的凝定性景象则起着点染抒情点的作用。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历来释析纷纭,歧见集中于颔联与颈联,以致元好问于论诗绝句中概叹:“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色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其实,《锦瑟》系伤悼青春年华之作,贯穿全作的是一条哀叹命运无端、生涯无奈的直接抒情线,颔联(第二联)与颈联(第三联)是分属时间、空间的凝定性景象,于深层隐喻外建立起连锁感发关系,使《锦瑟》体现出以情串联凝定性景象,从而实现由情发景递进为由景生情的造境设计。清人薛雪《一瓢诗话》言通体妙处俱自“无端”起始,颇有见地---“锦瑟一弦一柱,已是令人怅望华年,不知何故有此许多弦柱。令人怅望不尽,全似埋怨锦瑟无端有此弦柱,遂自无端有此怅望,即达若庄生,迹迷晓梦;魂为杜宇,犹托春心;沧海珠光,无非是泪;蓝田玉气,恍若生烟。触此情怀,垂垂追溯,当时种种,尽付惘然。对锦瑟而生悲,叹无端而感切。如此体会,则诗神诗旨,跃然纸上。”此种以情造境设计,近体诗多采用,尤为词家擅长。沈谦《填词直说》:“贺方回《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不特善于喻愁,正以琐碎为妙。”词中“烟草”、“ 风絮”、“ 梅雨”为非关联景象之拼合,看似予人以零碎感,但内在却被“闲愁”串联,与“闲愁几许”直抒之情相呼应,反而使词作曲折有致,造境幽深。此种设计,于诗词外在形象,常给人以琐碎之感,不免受人非议,若识点染之法,尽皆释然。
立足于情,以情串联凝定性景象造境,是古典诗词最具现代价值的造境设计,被广泛应用于现代诗词创作。
4、情景浑成
情景浑成之造境设计,就古典诗词而言,实为最高类型之设计追求。
此类造境设计,情景混茫一片,虚实合体,不知何为情,何为景,情景关系呈现天造地设般化工之妙,不言情而情自现,不言景而景自显,呈现出“物我两忘”的显著特征。王夫之《薑斋诗话》:“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清人方世举《兰丛诗话》:“诗有不必言悲而自悲者,如‘天清木叶闻’、‘秋砧醒更闻’之类,觉填注之为赘;有不必言景而景自呈者,‘江山有巴蜀’、‘花下复清晨’之类,觉刻画为之劳。”在古典诗词创作中,主体用于造境之情景,其实都是经过心灵再创造之产物,体现出诗词内在质的规定性,细加体察,方识机巧。
情景浑成以造境的设计,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众生万物皆备于主体,另一种是主体融入众生万物,即“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王国维《人间词话》:“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着我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1)众生万物皆备于主体的造境设计。清沈祥龙《论词随笔》:“榛苓思美人,风雨思君子,凡登高吊古之词,须有此思致。斯托兴高远,万象皆为我用,咏古即以咏怀矣。”沈氏“万象皆为我用”已触及“有我之境”之根本。此类造境设计,备受古典浪漫诗人推崇,其代表作首推屈原抒情长诗《离骚》。《离骚》历来被研究者推为屈原忠君爱国之作,直至近年来,才有学者从主体追求生命价值高度给予新的评价,从而为我们从诗学角度揭示出这是一首“众生万物皆备于我”的造境设计之作。主体“在自由幻想的梦幻般世界中驰骋感情”,运用神奇的幻觉和跳跃式联想,驱驾万物如山、水、日、月、风、云、雷、凤凰、美人等为其所用,揭示出生命价值存在于永恒的“上下求索”之中,对生命价值的追求只有过程,没有终极。诗仙李白《日出行》“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其造境设计与《离骚》异曲同工。此种情景浑成之造境设计,于后继词家亦有杰出展示。张孝祥《念奴娇·洞庭春草》:“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此词借洞庭夜月之景,抒发作者高洁忠贞之襟怀与飘潇豪迈之气节。上阕描写主体夜乘扁舟过洞庭,身处清幽之境“悠然心会”,步入宇宙之共融境界;过片以“孤光自照、冰雪肝胆”与天地“表里”相呼应,将主体置身于“素月分辉,明河共影,玉鉴琼田三万顷”之澄澈宇宙之中,在“稳泛沧溟空阔”中扣舷独啸:“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词作尽情抒发主体主宰宇宙之气概,全方位清晰地展示出“万物皆备于我”之造境特征,为词坛少有之佳作,颇受词学理论家称道。潘游龙《精选古今诗余醉》评曰:“孤光自照下非唯形骸尽损,即乾坤不知上下也。”王闿运《湘绮楼评词》将其与苏轼《水调歌头》比较,赞评曰:“飘飘有凌云之气,觉东坡《水调》有尘心。”
(2)主体融入众生万物的造境设计。即物我同一到物我两忘(无我之境)之设计。此种设计以物观物,主体依赖比兴功能“具现”感发独特情思之“景”而达象征(普遍性意义)之效。共分为两类无我之境设计:体认类与体悟类。
体认类无我之境之设计,主体非如实呈现自然之景,而是刻意排景造境,引导定向联想与欲暗示的“普遍性意义”相呼应,达到体认中对智性的认知。如王维《临高台送黎拾遗》:“相送临高台,川原杳何极。日暮飞鸟还,行人去不息。”诗题定位“送友人”,看似别情之作,实则晓有深意。清人徐增《而庵说唐诗》:“此纯写临高台之意,勿呆看一字,方有得。”主体“临高台”而送别,望川原旷远,天涯无际,在离情别绪背景之下,揭示众生万物共存于苍茫宇宙之感兴隐喻,借日暮时分“飞鸟还”而“行人去”之场景变换,置身于生命存在之交替中,感兴对宇宙循环运行律之体认。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全诗由两组对句组成,以情景浑成造无我之境。四个景象外在虽无联属,但相互间以各自特异感兴的实质内容相呼应,内联紧密,设景造境实属有意为之。第一组对句“黄鹂鸣翠柳”与“白鹭上青天”,一静一动,构成众生共存之和谐,第二组对句“西岭千秋雪”与“东吴万里船”,一永恒,一旷远,构成万物互聚之协调。主体通过意象化景象内在的感兴呼应,成功地构架出一幅宇宙众生万物生态平衡的和谐彩图,借此感兴对宇宙内在平衡律之体认。
体悟类无我之境之设计,主体对自然之景作如实呈现,一切场景自在聚合,感兴情味直接与欲暗示的“普遍性意义”相呼应,达到在体悟中对“真意”的感悟。孟浩然《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此诗前后两联诗句之间,在貌似分离的情景氛围中呈现出潜心化解“客愁”式的递进演绎。清人刘宏熙在《唐诗真趣辩》对其评析曰:前二句“烟际泊宿,恍置身海角天涯,寂寞无人之境,凄然回顾,弥觉客行之远,故云‘客愁新’”;后二句“野唯旷,故见天低树,江唯清,故觉月近于人。”主体借“天低”、“月近”之景,感兴天、月近人之“亲”,隐喻来自生命故乡、灵魂家园的温柔情思对漂泊者的心灵慰藉,引导对生命故乡、灵魂家园之神秘体悟。崔颢《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州。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金圣叹《选批唐诗》云:前四句除第二句写“黄鹤楼”,其余皆写“昔人”思致。第一句“写昔人”,第三句“想昔人”,第四句“望昔人”,前四句全为景象、事象之组合;后四句抒发乡愁,金圣叹批曰:“五六句只是翻跌‘乡关何处是’五字。言此处历历是树,萋萋是州,独有目送乡关,却是不知何处。”五六七三句亦是景象组合,结句“烟波江上使人愁”借景抒情,点睛之笔。“黄鹤楼”因“昔费文祎登仙,每乘黄鹤于此楼憩驾《太平寰宇记》”而得名。“乘黄鹤”作为典故,已成为通达神天仙境之影射,“黄鹤”也被赋予原型象征---能与众神沟通之精灵。俞陛云《诗境浅说》评曰:“谓其因仙不可知,而对此苍茫,百端交集,尤觉有无穷之感。不仅切定“黄鹤楼”三字着笔,其佳处在托想之空灵,寄情之高远也。”主体借登楼之思,实是抒发对宇宙感兴之体悟。“白云千载”飘走悠悠岁月,黄鹤一去再不飞回,眼前晴川汉阳树历历在现,芳草之滨鹦鹉州萋萋可求。然通往神天仙境之路,音信渺茫,再难访寻。主体置身苍茫暮色、浩渺烟波之中,向冥冥天宇发出喟然长叹:生命的故乡何在?!灵魂的家园何在?!崔颢《黄鹤楼》以其波诡阔宕之设计,造就出一片富有宇宙感兴色彩的体悟式无我之境,造境之奇绝幻化,实不负“唐律第一(《沧浪诗话》)”之美誉!太白后尘之作《金陵登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造境技法相与、格调媲美伯仲,可资借鉴。
(三)布局
布局于古典诗词结构策略而言,颇为至要。张谦宜《絸斋诗谈》:“好诗只在布置处见本领。”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作大篇,尤当布局,首尾匀停,腰腹肥满。”吴乔《围炉诗话》:“诗仅从头做起,大抵平常,得句成篇者,乃佳;得句即有意,便须布局,有好句而无局,亦不成诗。”布局与构思、造境三者相生相隔,构思偏于运思,造境偏于陈情,布局偏于安排。布局关注重心在文本构成的微观领域,涉及文本首尾前后的有机应合、逆折过程的自然转换如“对称平衡、起承转合”等整体造型的技巧操作。
布局有三项基本要求。一是语脉贯通,整体完整。朱庭珍《筱园诗话》云:一首诗当“自起至结,首尾元气贯注,相生相顾,溶成一片。”二是协调一致,和谐有机。即文本构成各部分、诸要素间相辅相成,相关相连,浑然一体。三是对立统一,曲折有致。沈祥龙《论词随笔》:“章法贵浑成,又贵散也。”李佳《左庵词话》:诗当“首尾一线,其间再参以虚实、反正、开合、抑扬,自成合作。”古典诗词追求的完整、和谐并存于结构布局的对立统一之中。言及布局之深曲婉转、曲折有致,南宋《诗宪》:“布置者,谓诗之全篇用意曲折也。”刘熙载《词概》:“一转一深,一深一妙,此骚人三味,倚声家得之,便自出常境。”
布局主要涉及两大方面:布局法度与布局方式。
1、 布局法度
布局的法度,即诗词布局须遵循的规则。最具影响力之学说,当属元人杨载《诗法家数》就“律诗要法”提出的“起承转合”法则。不仅对律诗,亦对绝句、词之谋篇布局起到了原则规范的启示作用。沈德潜云:“诗贵性情,亦须论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针对律诗谋篇之法系统性提出:“起手贵突兀”,“三四贵均称,承上斗峭而来,宜缓脉赴之”,“五六必耸然挺拔,别开一境”,“收束或放开一步,或宕出远神,或本位收住(《说诗晬语》),”等等。
(1)法度的核心内容。即谋篇整体策略要求,大致有三:一是“一气相生,篇章浑成。”强调 “音、意、句、调”一气相生,整体“气韵深厚,血脉贯通”,篇章构架浑然一体。朱庭珍《筱园诗话》:“律诗谋篇,贵一气相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作词气体要浑厚,而血脉贵贯通。”二是“委婉曲折,意蕴深远。”意即谋篇曲折多转,以达含蓄蕴藉之妙。贺贻孙《诗筏》:“古诗之妙,在首尾一意而转折处多,前后一气而变换处多,或意转而句不转,或句转而意不转,不转而转,故愈转而意愈不穷;不换而换,故愈换而气愈不竭。善作诗者,能留不穷之意,蓄不竭之气,慢几于化。”沈祥龙《诗词随笔》:“词贵愈转愈深。”谋篇布局追求环折婉曲,能蕴涵一种意蕴深远、回味无穷的审美感受。三是“环环相扣,诗情圆熟”。即处理好句式的承接勾连、情意的正逆应合关系,使谋篇达到意连句圆之效。如张籍《哭孟寂》“曲江院里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年少。今日风光君不见,杏花零落寺门前。”诗作以“情景交融”技法造境,采用起、承、转、合标准流变脉络谋篇布局,语脉句句相扣,衔联紧密,意脉顺畅通达,园转润滑,集中展示出“环环相扣,诗情圆熟”之特点。
(2)首尾腰腹之法度。古典诗词之结构,无论绝句律诗,抑或小令长调等,其谋篇布局不出发端、腰腹和结尾三部分,法度各异,分而述之。
①首尾之法度。古典诗词之发端,历来颇受重视。朱庭珍《筱园诗话》:“凡起处最宜经营,”若“起笔得势,入手即不同人,以下迎刃而解矣!”冒春荣《葚园诗话》:“起联须突兀,须峭拔,方得题势,入手平衍,则通身无气力矣。”起联布局“有开门见山道破题意者,有从题前落想入者,亦有倒提逆入者,俱以得势为佳。”等等。古典诗词之结尾,亦被诗家词人看重。沈义父《乐府指迷》:“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作结“以景结尾最好。”姜夔《白石道人诗说》:“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清人沈谦《填词杂说》:“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隽,着一实语,败矣!”提倡“结句以空灵为佳。”作结之论,多彩纷呈,古人尤谙通便。贺贻孙《诗筏》:“诗有极寻常语,以作发句无味,倒用作结方妙者。如郑谷《淮上别故人》诗云:‘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盖题中正意,只‘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此却倒用作结,悠然情深,令读者低徊流连,觉尚有数十句在未竟者,唐人倒句之妙,往往如此,姑举其一为例。”诗作以江头春色、杨花柳絮、离亭别宴、风笛暮霭等一系列情景物象对离情进行反复渲染,结句戛然而止,在反激与对照中展示出丰富的情韵内涵。此类布局,别具一格,其创作技巧集中体现在结句前作布景描情之反复铺垫,使诗作于寻常处呈现出深远悠长之韵味。
②腰腹之法度。腰腹肥满---在古典诗词谋篇布局中备受重视,就律诗(四联八句)而言,当中二联,即位处腰腹部之颔联(第二联)颈联(第三联)地位非同一般。胡应麟《诗薮》:“二联之中,必使极精切而极浑成,极工密而极古雅,极严整而极流动,乃为上则。”假手白居易之《金针诗格》有云:二联“欲以骊龙之珠,善抱而不脱也,亦谓之‘撼联’者,言其雄赡遒劲,能捭阖天地,动摇星辰也。”三联“欲疾雷破山,观者骇愕,搜寻幽隐,哭泣鬼神。”词之腰腹---换头处受重视程度,与律绝同然。沈祥龙《诗词随笔》:“词换头处谓之过变,须词意断而乃续,合而乃分,前虚则后实,前实则后虚,过变乃虚实转换处。”词之过片,转换布局起伏变化当达委婉曲折之效,方为上佳。
③整体之法度。古典结构诗学,追求谋篇布局的整体价值效果。其间以杨载《诗法家数》“四段论”最具理论价值,杨氏以“起承转合”扣合律联(破题--起、颔联--承、颈联--转、结句--合)论述律诗章法:“破题,或对景兴起,或比起,或引事起,或就题起。要突兀高远,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颔联,或写意,或写景,或写事,或用事引证。此联要接破题,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颈联,或写意,写景,书事,用事引证,与前联之意相应想避。要变化,如疾雷破山,观者惊愕。结句,或就题结,或开一步,或缴前联之意,戒用事,必放一句作散场,如剡溪之棹,自去自回,言有尽而意无穷。”元范亨甫将其归入《诗法》:“作诗有四法,起要平直,承要舂容,转要变化,合要渊永。”清人冒春荣《葚园诗话》针对“起承转合”法则,进行了更为深入之剖析:“近体以起承转合为首尾腰腹,此脉络相承之次第也。首动而尾随,首击则尾应。腹承首后,腰居尾前。不过因首尾以为转动而已。是故一诗之气力在首尾,而尾之气力视首更倍,如龙行空,如舟破浪,常以尾为力焉。唐人佳句,二联为多,起次之,结句又次之,可见结之难工也。”
布局当有法度,然法无定数,天工自然。陆时雍《诗境总论》:“少陵五言律,其法最多,颠倒纵横,出人意料。余谓万法总归一法,一法不如无法。水流自行,云生自起,更有何法可设?”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词有信笔写来,若不关人力者,而自晓深厚,此境最不易到。”叶燮《原诗· 内篇》:“夫作诗者,要见古人之自命处、着眼处、作意处、命辞处、出手处,无一可苟,而痛其去自己本来面目。久之,而又能去古人之面目,然后匠心而出,我未尚摹拟古人,而古人且为我驭。”清人徐增《而庵诗话》:“诗盖有法,离他不得,却又即他不得。离则伤体,即则伤气。故作诗者先从法入,后从法出,能以无法为有法,斯之为脱也。”变通之道,最为不易,今人创作,不可不察。
2、布局方式
(1)标准式
标准式布局,是一种以情事起讫为依据,遵循“起承转合”法度的布局。在布局操作中追求场景环环相扣的流动与前后呼应的互动,曲折灵活的转换与自然有机的贯通;局部组接曲折流变、灵转畅达,整体架构充盈饱满、一体浑成,充分体现古典诗词“婉曲回环”的结构形态特征,绝句创作尤为遵循。李白《秋浦歌》之十四:“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朗明月夜,歌曲动寒川。”王琦《李太白全集》注曰:“秋浦有银有铜,此篇盖咏熔铸之景也。”即状写秋夜冶炼情景,寓意讴歌生命创造之美。起句“炉火照天地”,系全景空间意象组合,炉火熊熊燃烧,映红天地,夜幕远眺,景色壮观,境界开阔;第二句“红星乱紫烟”,中近景承接,动态视觉折射紫烟飘绕,火星跳跃,色调浓烈,境界奇幻;第三句“赧朗明月夜”,将“赧朗”、“ 明月”、“ 夜”三个意象组接,构成静态时间意象组合体,巧妙转柁,从空间意象转为时间意象,与前句之意达到“相避”,亦将动态美并存于静态美,与前句之意达到“相应”,从而完美演绎“相避相应(杨载《诗法家数》)”之规范。结句“歌曲动寒川”,顺静态意象组合“赧朗明月夜”推演而出,昂扬放歌,寒川激荡,使静态听觉承接更为深邃遥远。全诗从“起”“承”二句空间性的动态视觉表现递换为“转”“合”二句时间性的静态听觉表现,视听应合与动静应合相组接,造境婉转幽眇,跌宕深沉,充分体现出绝句婉曲流转的结构特色。
(2)对称式
对称式布局,是一种遵循对称美规范要求,以实在或假定的基线为中心,在其左右作同形的比照性设置,并置均衡的布局方式。对称分为两类:并置式对称与均衡式对称。并置式对称无论是同类同质的单线互映,还是异类异质的复线对比,其对称性能稳定,布局结构具有平静的审美情趣。均衡式对称也有同类同质的互映或异类异质的对照关系存在,但左右形式并非相同,需借助时间、空间、数量等变动调整取得均衡,其布局结构具有灵动的审美情趣。对称式布局通过相对关系互动互映的比照调和,造就意境之深化。
①并置式对称布局最适宜对偶构句,只有在意象抒情十分原始的状况下才可能被用于谋篇布局,多为上古诗歌采用。《诗经》中有不少诗篇即采用此类布局,如《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全诗三章,第一章以桃花之艳丽比喻新娘的青春娇媚。第二章以桃之果实表示对婚后子嗣昌旺的祝福。第三章以桃叶之茂盛祈愿新娘家庭的发达兴旺。每章以桃起兴,继以花、果、叶兼作比喻,兴中有比,比兴兼用。布局上采用章节同质、原始意象相应并置的圆美类操作来呈现其复沓回旋的“旋转对称性”,反复咏叹,对新人善美极尽颂扬与祝福。其它《诗经》作品如《蒹葭》《伐檀》《硕鼠》等与之同类。后人承袭此法,采用两句一对、自成一节的“节内并置式对称”,实与前人着眼整篇布局相去甚远。如杜甫《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全诗两句一节,两两相对,节内为并置式对称 ,吴农《初白庵诗评》评曰:“八句俱对,一气折旋。”然通篇布局未始如此。并置式对称布局,后继词人亦有承袭,如欧阳修《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吕本中《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手法同然。
②均衡式对称,是一种广义对称。谋篇布局集中体现为以意境为中轴,聚合时空、情景、真幻、动静等因数以保持均衡,实现对圆美“旋转对称性”之结构美追求。在古典诗词创作中,词曲布局尤为善行。如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此词历来被评释为单线直下之闺思,唯许昂霄《词综偶评》评曰:“玩末二句,乃是远客思归口气。或注以闺情,恐误。”词分上下片,上片意象关键词为平林、寒山、暝色、高楼;下片是玉阶、宿鸟、归程、路亭,两类意象化组合造境均衡或对称排列,呈现出不同之抒情氛围,上片情景寒山暮烟引发闺妇怀人愁盼绵思,下片情景宿鸟归飞引发游子行役思归旅愁。全词以“日暮客愁新”意境为中轴,均衡式对称呈现男女主人翁两地相思情景。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唐宋人诗词中,送别怀人者,或从居者着想,或从行者着想,能言情婉絷,便称佳构。此词则两面兼写。”上片为游子征途感怀 ,摇辔登程,渐行渐远,如春水迢迢,回望长亭,已隔烟水万重。下片是思妇闺中别绪,倚阑凝睇,九转回肠,望青山无际,遥想斜日杨鞭,已出青山,似劳燕分飞,无边怅惘。全词以“离愁别绪”为意境中轴,意象主题词“候馆”、“溪桥”、“春水”与“高楼”、“危阑”、“春山”均衡对称排列。抒发征人思内、闺中忆外的两地相思之情。
(3)对应式
对应式布局,是一种借助两类事象、物象间的相似性,通过对应布局,达到意境同化效果,从而深化意境。李清照《好事近》:“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此词为伤春怀人之作,上下片起笔手法相同,对应布局。上片起句“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状写风停落花满地,春日将暮。从风雨洗劫致落花“深”“堆”“拥”之衰景,当可追思昔日之繁华春色,如今帘外萧条冷落,女主人触景感怀,伤春之情油然而生;下片换头“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欢宴酒罢,孤寂重归。女主人独处闺房,愁伴孤灯,欢愉尽扫,离情缱绻,以致愁绪千重,不堪幽怨,长夜难寐,闻啼鴂更添怅绪。欧阳修《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栏干尽日风。笙歌散尽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上下片起笔手法同然,上片“群芳过后”,下片“笙歌散尽”,对应布局,抒发文人淡雅恬静般闲愁。对比欧、李二词,构思极为相似,开端、换头“扫处即生(清谭献《复堂词话》),”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李词开端“风定落花深”与欧词开端“群芳过后”颇类;李词换头“酒阑歌罢玉尊空”与欧词换头“笙歌散尽人去”极似。李词引出的是伤春离愁,欧词引出的是恬淡闲愁。可见古人在诗词艺术上的相互学习与借鉴。
(4)综合式
综合式布局是古典诗词最具功能价值的布局,此种布局将起承转合与并置均衡布局融合,让环环相扣、前后呼应的互动布局置于均称调和的内在制约之下,使结构获得行云流水般自然舒展的圆熟唯美效果。此种布局,最为律诗采用。
律诗的结构艺术,决定律诗既追求整体布局的起承转合,亦注重颔联、颈联的并置对称与互为均衡,从而求得价值共生。律诗布局是起承转合与对称均衡的有机组合,律诗首联与尾联因“起”与“合”一线联属显现为相互照应关系,颔联与颈联则以“承”与“转”逆向联属也显现为彼此照应关系,从而使律诗整体呈现流转浑圆之特性。如李商隐《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律诗严格按“起承转合”之法布局,首联状写刻骨铭心恋情之背景,在“东风无力百花残”的惆怅季节里,脆弱心灵默默承受“相见不易,匆匆别离”的苦痛;颔联承接感伤,将忧结于心的块垒拌合人生无奈的愁绪作大胆直露的倾述,围绕“春蚕”“ 蜡炬”两个意象群,隐喻抒情主体对恋人至死不渝的挚爱之情。联内布局并置对称,应合坚固稳定的执着之情,强化萦绕于心无法排遣的苦恋情怀。颈联承上转折,将抒情主体生死不渝的情怀作别开生面之表现,一面设想对方因思念愁容满面,一面展现自身终日哀吟,并置对称布局,通过双方不同时空生活实景的交互衬映,展露抒情主体相逢别后之脉脉深情。抒情意旨在转折中得到深化,从而实现心灵重组之意愿---让梦与幻想化为“青鸟”去“蓬山”殷勤探看。青鸟为西王母使者,蓬山为传说神山。借蓬山为对方居处象征,寓青鸟为抒情主体使者象征。以无奈的期待对灵肉失衡引发的生命骚动以及与之催生的宿命之思实现无奈的超越,使尾联对首联发出呼应,完成“合”之使命。全诗回环流转的布局,充分显示出律诗结构的圆熟特征。
综合式布局,在词曲中亦有呈现。如张可久《殿前欢·离思》:“月笼沙,十年心事付琵琶。相思懒看帏屏画,人在天涯。春残豆蔻花,情寄鸳鸯帕,香冷茶蘼架。旧游台榭,晓梦窗纱。”此小令状写一位少女在春夏之交的月夜对离别十年的恋人苦苦思念的感伤情怀。小令遵循“起承转合”布局,一二句为“起”,写明月之夜抒情主体借琵琶弹拨出十年苦恋忧结于心的伤痛。三四句承接前情,因相思无望以致“懒看”昔日中意之“屏画”,将伤痛心事向现实困境推进。五六七句是“转”,连用“春残豆蔻花、情寄鸳鸯帕、香冷茶蘼架”三个对句,以其蕴藏的意象群将现实困境向生命困境推演,感发出青春在无望相思中逐渐消逝的无助,其蕴涵的“宿命之思”使哀怨的内容得到深化,哀怨的层次得到升华,从而使幽怨情怀自然过渡到结句“合”—-“晓梦”中“旧游台榭”的回忆无奈无助,抒情主体只能将一腔幽怨寄付于冷夜寒月下“十年心事”的琵琶诉说。小令首尾呼应,完美圆熟。纵观全篇,其流转圆美之效与小令“转”处采用并置均衡式对称布局不无关联。三个对句以同一主题重复三次意象群布局,让借此感发出的生存困惑感具有往来复回、无法排解的人生永恒无奈特性,将这层无奈向绵绵无尽的尘缘往事作推宕,必然强化首尾呼应之功能。小令起承转合布局因在关键部位插入均衡对称而产生互动呼应之流转,使全篇获得了伴随均衡调和而生的圆美功效,实属词曲上乘之作。
二、语言
古人“天人合一”的观物态度和直觉想象的感物方式,反映在古典诗词的语言技巧上,集中体现为语言的点面感发与隐喻化。
古人在审美心里活动中,对意象、意境和感兴体验出于一种本能的亲和,总是潜意识将直觉感应与印象记忆叠合在一起,摄取意象,感发意境,激发情绪想象,完成审美创造,享受情味意趣。反应在诗词创作中,语言使用上会自主采用一种独特的点面感发类隐喻语言体系。即主体对直觉印象作心灵综合时,会直接撷取那些由外物感发而得、且按“对等原则”选择并摆脱邻接逻辑序列关系的词语,在语言组合轴上统一组合成一种点面感发类隐喻语言体系。
诗性语言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以隐喻方式显示的,称为隐喻语言,一种是以分析方式显示的,称为分析语言。作为古典诗词的点面感发类隐喻语言,是一种负有感兴意象载体使命、以文言为标志的诗性语言。词法上表现为词性转化、人称缺失、时态混乱,句法上体现为语系错综、成分省略、关联断隔。从而使古典诗词整个语言体系呈现出形态奇特、结构破碎、意指朦胧之特质。
(一)古典诗词的词法
作为古典诗词创作的诗性语言,有其自身的审美特质,即具象性与隐喻性。诗性语言词法的终极目的是词语的意象化。意象内蕴诗情诗意,借具象感发,隐含关联,故具隐喻性。作为诗性词语之词法,需遵循的法则有三项:词语营构、分类及隐喻功能。
1、词语的集聚与新构
诗性词语的集聚途径,首先源自诗性语言的建设与传承。
《诗经》无疑是诗性词语建设的首期工程。《诗经》为上古流传的民歌,是一种民间口头创作,后经孔子整理编纂而成,《诗经》语言属于以夏言为基础的口语。楚辞阶段(屈原等)对夏言、楚语相混杂的口语进行提炼改造,使民歌语言同文人语言有机交融,从而奠定了诗性语言的雏形。楚辞之后,诗性词语的继承便以文人诗为标准了。
传统诗学在探求词语建设途径中注重选择“文化定位”的词语,是一条重要的词语积累策略。徐寅《雅道机要》借助词语涵义内外相别、词意共存之理,提炼出一批可入诗词语库的词汇,如“日月、白昼、残晖、圆月、残月、雨露、荆榛、珍珠、鸳鸯”等等。《金针诗格》释云:“日月比君后,龙比君位,雨露比君恩泽,雷霆比君威刑,山河比君邦国,阴阳比君臣,金石比忠烈,松柏比节义,鸾凤比君子,燕雀比小人,虫鱼草木各以其类之大小轻重比之。”托名贾岛《二南密旨》将超越四时物象之词汇纳入诗性词库,如“飘风”、“苦雨”、“霜雪”、“幽石”、“孤烟”、“涧云”、“烟浪”、等等。例举陶潜《咏贫士》:“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以“孤云”喻“贫士”。
诗性词语集聚的另一条途径是重构,即把前人诗中一些有突出审美价值的词语作引申或调整(转义或借代等),使诗性词语扩大。如“窈窕”一词,状美好貌。语出《诗·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表静态美。中古诗引申为举止轻盈、姿态优美,用以描摹动态之美,如《夏歌》“轻袖拂华妆,窈窕登高台。”继而被诗人用以表达婉转曲折之义,如《晋诗》“撼柯石难行,窈窕山道深。”“窈窕”一词已从引申变为转义了。当转义再进一步,诗性词语便可借“借代方式”不断转义。如“三五”一词,本作农历十五满月的之借代,南朝何逊《与苏九德别》“三五出重云,当知我忆君。”至唐末已转义为十五六岁妙龄少女之代称,如陈后主《舞媚娘》“楼上多娇艳,当窗并三五”。诗性词语从常义的引申到转义再到借代与借代词的转义,使同一形态词语分化出多个新词语。
诗性词语的新构,是一项创造性工程。建立在两大审美心理基础之上,一是直觉感应,以物观物;二是印象摄取,以我观物。
首先,古人“天人合一”的直觉感应,决定中国传统诗人在诗性词语新购时,往往采用以物观物的思路,将神话思维融入自然、宇宙之中,将现实的人世生态与超现实的宇宙生态叠映,以期达到人神共化的境界。如以“秋霜”命名白发,李白《秋浦歌》“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以“浮云”命名游子,韦应物《淮上会梁州故人》“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以“青女”命名寒霜,以“素娥”命名月亮,李商隐《霜月》“青女素娥俱耐冷,月宫霜里斗婵娟。”等等。
其次,印象摄取,以我观物。主体凡是在对象世界中能感觉到并留下记忆的印象,均可摄取,用以构筑具有感兴体验之美的词语。分为两类诗性词语:第一类是由感觉而生的借代词语,如苍穹(天),流霜(月光),飞流(瀑布),红艳(鲜花),残红(落花),冷红(深秋残花),绿云(竹林、树林),边尘(边疆战争),红尘(繁华人世),空碧(一望无际的天光水色)等等。如“流霜”一词,来自霜天月色浮动的视觉感受,为“月光”之借代,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空中流霞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之句。“冷红”一词,来自深秋赏花时视觉(红)与温差(冷)的联觉效应,为深秋残红之借代,如李贺《南山田中行》中“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之句。第二类诗性词语,是由主体感觉拼接而成的偏正结构或并列结构词语。传统诗人构筑偏正结构词语时,常将主体感觉融入对象,使之呈现“外物着我”之感觉色彩。如“暗雨”,因夜雨示人以暗黑之感而得。白居易《上阳白发人》中有“耿耿残灯背壁影,潇潇暗雨打窗声”之句。“流莺”系莺啼清亮圆转而引发“流声”之感而得。韩偓《春尽》有“惭愧流莺相厚意,清晨犹为到西园”之句。“芳岁”因春日烂漫引发“芬芳”之感。包融《送国子张主簿》有“坐悲芳岁晚,花络青轩树”之句。此外如“寒砧”、“愁烟”、“哀笳”等等。
在构筑并列结构词语时,主体将两个感觉对象载体(独立名词)并列,使欣赏者非主从同步感应对象,物象承载意象密度倍增,信息蕴涵多于偏正词语。如“水风”一词,为“水”与“风”并列组成的词汇,抑或带水之湿风,抑或随风飘溅之水花,殊难定论,然终能给人以水之湿柔温润、风之清凉曼妙的浑融感觉。柳永《玉蝴蝶》中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之句。又如“烟花”一词,是繁花如光雾弥漫,还是迷雾似花香浮荡,不得而知,当为光感色味嗅觉混合之感。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中有“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之句。又如“梦雨”一词,是梦一般飘忽的雨,还是雨一般迷离的梦,难以明晰,当是现实与幻觉叠映之感。李商隐《重过圣女祠》中有“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之句。此外,如“云帆”、“烟水”、“ 苇风”、“海日”等,构词技法同然。
诗性词语有单字词与多字词之分。一般而言,单字词偏于担当原生态(泛指)意象的载体,如天、地、山、水、花、鸟等。多字词偏于承担非原生态载体,如艳阳天、洞庭湖、丁香花、百灵鸟等。单字词承载原生态意象远较多字词为多,是确立点面感发类隐喻语言体系的基础。多字词受主体制约,带有人为修饰性,是线性陈述类逻辑语言的基础。二者融合,将多字词折开,各嵌入单字词,可形成一种新的重构词语,古人称之为“拼字法”。林纾《春觉斋论文》云:词中之拼字法,盖用寻常经眼之字,一经拼集,便生异观。如“花柳”者,常用字也,“昏暝”二字亦然;一拼为“柳昏花暝”,则异矣;“玉香”者,常用字也,“娇怨”二字亦然,一拼为“玉娇香怨”,则异矣;“烟雨”者,常用字也,“颦恨”二字亦然,一拼为“恨烟颦雨”则异矣;“蜂蝶”常用字也,“凄惨”二字亦然,一拼为“蝶凄蜂惨”则异矣;“绮罗”者,常用字也,“愁恨”亦然,一拼为“愁罗恨绮”,则异矣……此外尚有“云鬟雾鬓”、“醉云醒雨”、“宠柳娇花”、“燕娇莺姹”等等。此类“拼字法”新构词语,在立足于点面感发类隐喻语言体系基础上,使隐喻语言与逻辑语言获得了内在统一。
2、典故词语的构筑
典故词语在诗性词语中地位独特,它以不同单字词、多字词搭配而成,兼具重构、新构特点。典故与现实相关,亦与历史相连,典故词语的联想契机,成为意象的符号,注定其内涵的借代意义。典故词语具有“简略的暗示”性能,在诗性语言活动中显示出“压缩式历史的运用”功能。“典故”指代功能的发挥,借助于欣赏者对“历史原型(史实)”的领悟而得以实现。
典故词语分为三类:用事比拟事理,用事激发情思,用事感兴境界。
(1)用事比拟事理,为借喻式暗示。如“济川舟”,典出《尚书· 说命上》,以“济川舟”比拟宰相,柳永《瑞鹧鸪· 吴会风流》中有“旦暮锋车命驾,重整济川舟”,用以祝美对方将得以施展宰相之才。“冲天翼” 典出《韩非子· 喻老》,比拟贤士待机而动。贯休《遇叶进士》有“自愧龙钟人,见此冲天翼”。此类典故以比拟性的压缩故事来暗示一种事理。
(2)用事激发情思,为隐喻式暗示。如“楚奏”,典出《左传·成公九年》,借用楚囚操琴奏南音之“事”以激发对故国家园的一片怀望之情。骆宾王《幽挚书情简知己》有“自悯秦冤痛,谁怜楚奏哀”之句。“陇头梅”典出南朝宋盛弘《荆州记》:陆凯《赠范晔》一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借赠梅之事以激发主体对友人的思念之情。宋之问《题大庚岭北驿》有“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之句。此类典故以感染力极强的微型故事来激发情思。
(3)用事感兴境界,为象征式暗示。“镜中鸾”,典出南朝宋范秦《鸾鸟诗序》,借“鸾鸟三年不鸣,悬镜相映,鸾鸟睹形悲鸣,哀响冲霄,一奋而绝”之悲情事件,以此感兴不耐孤栖,向往自由,不惜以身殉志之生存境界,颇具象征色彩。李商隐《无题四首》之三有“多羞钗上燕,真愧镜中鸾”之句。“易水风”,典出《战国策·燕策三》荆轲刺秦王:众皆白衣冠送荆轲至易水上,垂泪泣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情事萦绕凄绝之悲剧气氛,颇具为正义慷慨赴难之感兴境界。唐许浑《送从兄归隐兰溪》之二有“衣忆萧关月,行悲易水风”之句。“刘郎”典出南朝《幽明录》刘郎、阮肇天台山遇仙记,以神秘的生命氛围感兴出一片超现实境界,给人以纯爱、善美与自由相结合的至美遐想。李商隐《无题四首》之一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之句。此类典故大多以其内涵情事的奇异神秘性,语义感发极具原型象征之功能,寓意超现实永恒至真的生命境界。
典故词语的构成途径有四:
(1)从典故化情事中抓“关键词语”。即于典故中选取关键性词语,代替故事情节,对典故情事进行微缩,从而使关键词语演变为典故词语。如“樵风”、“兰兆”、 “星槎”、“灞桥月”、“十二楼”“梦草池塘”、“胡笳夜月”等;例举“胡笳夜月”,典出《晋书· 刘琨传》“刘琨夜奏胡笳,驱散胡骑”之情事。其关键处在“胡笳”与“夜月”二词拼合所造就的悲慨苍凉之境界,极易诱发深宵荒野背井离乡者怀念家园亲情、倦怠人生争夺之情绪,蕴藉攻心为上的人性感发寓意。李曾伯《沁园春· 庚寅代为亲庭寿》中有“羽檄秋风,胡笳夜月,多少勋名留汉关。”以刘琨比喻鸿禧主人,暗示其当年边功,十分贴切而富韵味。
(2)于典故化诗句中选择“典型词语”。此类典故为数众多,即前人诗词被后人化用,传之久远,成为一种文化情结,关乎此类佳句之情景亦会变成典故,如果于中选择颇具意象感发功能的词语代表全句,则构成又一类典故词语。此类典故词语直接于诗词内提取,如何取材,当遵循其原则要求:一是构成诗句的词语,以寻求最显具象化的实字为本;二是具象化的实字,以最具兴发感动之魅力者为本;三是最具感兴魅力的实字在原句中拼合成的意象体,以最能体现诗句的意境者为本。如“飞光”、“心曲”、“灵涛”、“征鸿”、“丁香结”、“易水寒”、“白云乡”、“临歧恨”“巴山夜雨”、“西风残照”、“人面桃花”、“云窗雾阁”、“枫叶荻花”等等。例举“丁香结”,典出李商隐《代赠二首》之一:“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丁香结指丁香丛生的花蕾,形似一团难解的紫结,渗透出一缕言说愁绪凄苦,忧思郁积难消之情味,诗性生命力极强。陈垓《满江红· 忆别》中有“愁绪多于花絮乱,柔肠过似丁香结。”借“丁香结”表达愁肠之郁结。贺铸《石州引·薄雨初寒》中有“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结。”词人情之所至,欲罢不能,直接取用李商隐全句,用以隐喻主体百感交集之“清愁”,神来之笔,玉乳天成。而蔡森《念奴娇· 当年豪放》中的“茂绿成阴春又晚,谁解丁香千结。”更是将丁香结化开取用,喻愁苦之情难解。此类构词技法,较其它类别典故词语构筑,易于临摹掌控,今人当刻意仿效。
(3)从意境感发点上寻求隐喻词语。即选择意象词语合成典故词语。此类意象词语无论是言说典故化情事的“关键词语”,抑或提炼典故化诗句的“典型词语”,只要具备意象化功能,均可选择并作有机拼合,形成隐喻词语。其关键在于词语的选择与相应的拼合应集中于意境感发点上,并为强化意境之感发而发挥作用。此类典故词语可按一定原则在前述两类典故词语中自由选择,错综拼合,其选择与拼合的自由度极大,形成的词汇数量惊人。如“逝川”、“冷枫”、“梦草”、“天骄”、“梅驿”、“一叶秋”、“王孙草”、“西州梦”、“碧云暮”、“霸陵雪”、“梧桐秋雨”、“长笛倚楼”、“陇水呜咽”、“长安乱叶”、“舟横野渡”、“佳人空谷”等等。此类典故词语的构筑偏重于在意境感发点上作寻求与定位,其意境感发功能成为词语构筑追求之主要目标。如“一叶秋”典出《淮南子· 说山训》“见一落叶,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其语浓浓地散发出一层寒冬岁末将至的意境氛围。唐人在其意境激活点上,借助“叶落”与“岁暮”之间的关系引申出“一叶知秋”“一叶惊秋”“一叶鸣秋”等典故词语。但其词语构筑上过分关注“叶”与“秋”外在的逻辑推演关系,是其词语构筑之缺陷。基于此,后继者将“知”、“惊”、“鸣”略去,使“一叶”与“秋”之间的逻辑关联让位于对等原则,组合成“一叶秋”,借助二者内在的感发功能形成隐含关联,成为意象化典故词语。此类隐喻词语,颇受诗人亲睐。如钱起《长信怨》中有“长信萤来一叶秋,峨眉泪尽九重幽”,借“一叶秋”,渲染冷宫之凄凉。杜牧《留题李侍御书斋》“独立千峰晚,频来一叶秋”,以“一叶秋”点明季节,凸显晚秋色彩感。此类隐喻性典故化诗句在意境激活点上组合词语时,当尽可能选取意象化实字,而把其它感兴功能不强的实字和虚字删除,在求得原诗句高度微缩的原则下完成其典故词语的构筑。
(4)在精神托寓物上定“借代词语”。典故词语中有一类构筑途径是借代。借代词语内涵的微型故事作为某中精神的托寓物,附着其物质外壳的借代词便成为拥有借代功能的典故词语。以精神托寓构成的借代类典故词语,大多以平实的词语组合予以呈现,如“天骄”——剽悍民族之魂的托寓;“沉湘”——刚直不阿以身许国之忠的托寓;“沧州”——红尘归隐之意的托寓;“桃源”——幻求乐土之梦的托寓;“燕丹客”——捍卫正义慷慨赴难之真的托寓;“苏武节”——固守节操坚贞不屈之心的托寓;“纫兰为佩”——品德高洁之德的托寓;“高山流水”——知音相求之美的托寓;“越鸟南枝”——依恋故乡生不忘本之情的托寓,等等。例举“桃源”,典出陶渊明《桃花源记》,作为“人间乐园”之借代已是家喻户晓。“桃源”一词除“文化遗存”外,尚能唤起追询“桃花源头”之悬想,引人遐思,其使用频率远较“武陵源”为广。如王绩《游仙四首》之三有“斜溪横桂渚,小径入桃源”,孟浩然《高阳池送朱二》中有“殷勤为访桃源路,予亦归来松子家。”“燕丹客”典出“荆轲易水别燕太子丹入关中行刺秦王壮怀殉命”之情事,其诗性功能借微缩故事提供的文化情结得以实现。骆宾王《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戎》中有“不学燕丹客,空歌易水寒。”构筑借代性典故词语,其决定性条件取决于借代词语内涵的微型故事对于与之托寓的精神内涵之间相互印证的贴切、生动及深刻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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