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梨花白,梨花香

无痕||梨花白,梨花香

张良把他的越野车停在村口的大塘岸边,摘个空档,把系了他整整九个小时的安全带松开,按下前车玻璃,熄火,欠了欠身,隔着两个池塘望着对面的村,眼睛一直望着望着不想移开。手不由自主地往口袋里摸着烟,先是一支手,然后本能地两只手从上衣口袋往下衣口袋摸,发现没有找到,收回眼光,在驾驶室的前台边找到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着,巴了一口,伸了伸有点酸的脚,眼神继续望着对面的村子——

他的这个视线,刚刚好可以望到他的家。他儿时的家,少时的家,从小土生土长的家。他的老家在村子的第一排,整个村子朝西,他清楚地记得:屋门口的右边场地里栽着一棵梨树,两棵枣树。家门口的左边小河岸上曾经与小伙伴们插下的几枝柳,如果没有人动,现在已经长得很高很粗壮,此时应是柳条青青,燕儿双飞。想到这,他习惯性地拉开车门想下去看看,但又停住了。此时那房子,已不是他的家。二十多年前,大哥因为要在城里买房,把他们的老屋卖给了村后面的大牛。晚上拿着大牛四处筹来的钱,老大右手掂着那薄薄的一叠钞票,往左手掌心摔了摔,苦笑不带半点留恋的声音还在耳边回想:“咱们终于离开这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终于不用天天盆(搬)泥巴了!以后我们一家再也不是乡下人,这个地方我们再也不用回来了……”望着哥哥边说边摇头的笑脸,张良心里既欢喜又有点酸楚,这个曾装着他所有欢乐所有念想所有寄托的老屋从此以后不再属于自已。那满树的长粒枣,葫芦样的梨,长年奔流着的河,咀嚼着草向他张望着的牛,都随着那叠毛了边的钞票,仿佛一夜之间都卖给了时光,屋外只看到屋旁的梨花开得白白的一片,像云,像雾又像雨……

张良的记忆随着手里燃着的烟仿佛飘到家门口的梨花树下,四十年前的春天——

在盛开着洁白的梨花树下,小毛的四姐五姐在轮流舂着米,她们一个人舂,一个人用密密的小圆筛,筛着从石臼里舂出的米粉,偏西的阳光从开着的一簇簇的梨花树下斜照而过,斑斓地飘在白白细细的米粉上。偶尔有一两片花瓣落在筛着米粉的簸筐里。四姐乌黑发亮齐腰的两条粗辫子,在丰满的胸前随着舂米的节奏不停地晃动,晃动。五姐姐开玩笑地提醒:“把你的两条马尾系一起,免得奶奶看见又要说的。”四姐姐娇羞地笑了笑,放下手里的柞,边挽着发髻边望着切芥菜的奶奶。他们的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头上系着绣了花的蓝布头巾,脚上穿着绣着莲花尖尖的黑帮布底鞋。只是奶奶的鞋好小好小,平常走路得拄着拐杖。

此时的奶奶在笑眯眯地用力切着孙儿老六从菜园里割回,洗得干干净净的芥菜叶子呢!老奶奶平时每餐量米做饭的时候总不会忘了用手留一撮米,为了就是翻过年来,快到古历三月三的时候按乡风给孙儿孙女们做顿菜粑解解馋,以便让他们吃了身上不生疮,头上不长癞痢。小毛与伙伴们在门口的场院里玩着打陀螺,那削得光滑的香樟枝头绑着他从奶奶要来的宽帆布,一鞭下去,那陀螺在地面上飞舞;又一鞭下去,陀螺经久旋转。村东头的小龙听说,胳膀下挎着刚刚私自从他奶奶那儿下来的脚盆圈飞奔而来。全村的男孩儿围着数数,看谁的陀螺转的时间久,谁的陀螺转的速度快。孩儿们的欢笑声,打闹声,响彻着整个村庄。

天慢慢地暗下来,隔壁大婶端着葫芦瓢正喂着准备回巢的鸡。数来数去,发现少了一只芦花母鸡,要知道,这可是大婶心尖上的肉。全家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全靠这几只母鸡下的蛋。在村头村尾芭茅丛里没有唤到寻到鸡的大婶,忙冲着玩的一群伢儿们嚷起来:“你们哪伢看到我家大麻鸡没?”一群孩儿顿时停下,个个昂着头望着张家老奶(别家的孩子称呼大婶按辈份都得叫老奶),摇了摇头,吓得不敢喧闹。三岁小伢都知道:一只正下蛋的鸡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多么地重要。看着老奶那没有找着鸡的焦急与乌着脸的气势,伢儿们慌忙弯着腰四下灰溜溜地逃散开去。院子只剩下还在慢慢转悠的陀螺,还有愣愣站着的七伢小毛。大婶走过去,忙换笑脸压低声音轻声地问:“毛啊,你看到我家鸡没?”小毛提着他六哥传给他穿的大档裤,往上採了採,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边回答边去捡他的陀螺:“大婶,没看到你家的大麻鸡呢!没看到我一直在玩着?!”

“那你知道别的小孩做坏事,打鸡没?”大婶弯下腰继续问道。

“没有看到啊,大婶,鸡没有看到,就去找找,我不知道!”小毛摆着他的头,他后脑勺留着的小辫子也随着摆动,摇得像个拨浪鼓。

“你真的不知道?么可能呢?早晨的时候,我从窗户里看到你正啃着鸡腿呢!”大婶的二女儿荷姐从屋里出来笑嘻嘻的说。

“啊?吃鸡腿?哪来的鸡腿?不会是你把鸡偷吃了吧?”大婶提高了嗓音大声道。

“没有,说了没有,你冤枉人!”小毛捡起陀螺往身上擦了擦,鼓着嘴,瞪着大婶。

“没有?你这个捣蛋王,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做的好事,你说说,你说说,你吃的鸡腿哪儿来的?”

小毛想起大姐夫叮嘱的话,一时语塞,不好回答,涨红着脸,飞也似的跑了。他边跑着,眼泪边往下滴,这该死的芦花鸡,平时不是好好吗?偏偏今天就没看见,偏偏我今天就吃了鸡腿,今天晚上非要把它找着不可,免得大婶硬要赖着我的。

张良靠着车椅,继续吸了一口烟,这口烟差点把他呛着——

暮色已经很沉了,小毛把手指放在嘴里一吹,随着一声哨响,全村的小萝卜头全部集中在细奶家的桑葚树下,经过紧密的分工后,进行全村寻找丢失的大婶家的芦花鸡:竹林、芭茅丛、猪圈,石缝里还有各家的鸡窝里,看是不是跑错屋了。小毛爬到柚桐树上望,钻到荆棘丛里找,甚至附近的茅坑里都要去捣一遍。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撕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也不知道。那只平时那么听话的芦花鸡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没有找着,又怎么好开脱大婶对自己的嫌疑?想着大姐夫清晨早早地回去,他这次出差路过家里看望奶奶。如果他现在在家多好啊!起码有个人站出帮自己说话!小毛越想心里越憋着难受,如果大家都认为这只鸡是我偷的话,我这个孩子王还能不能当?在小伙伴当中还有没有说话的份量?

天黑了, 那只芦花鸡没有找到。孩儿们在各自姐姐妹妹的喊声中回家去了,小毛一个人歪在生产队上的草堆里,望着天上浑浊的星星发楞。耳边传来奶奶越来越近喊自己回家吃饭的声音,先是奶奶在喊,继是四姐五姐,然后是母亲与父亲,他们喊自己的乳名由远至近,由近到远,焦急而又带哭音。不时还有电筒的光亮划过夜空。田野的青蛙此时也叫得特别的烦躁。这只芦花鸡没找着困扰着他,躺在高高的稻草堆里,让他翻来覆去怎么也不得安宁,晚上老师布置的作业没有做呢?明天上学怎么交差?这都是那该死的鸡给闹腾的,想想一阵猛拉,拉出一个窝躺在里面,用草盖着身子,只露出眼睛,数着天上的星星,数着数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小毛抖了抖身上的稻草,看来上学怕是迟到了。衣服也没来得及换,撒腿就往学校跑。跑到校园,老远就望到班主任张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小毛心里发麻,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书包也没背来,这怕是过不了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便沿着学校的围墙想溜,而恰恰被走出办公室的宛校长看见了。校长指着他:“那是哪班的学生,还在外面玩,不快快进教室朝读?”吓得他硬着头皮赶紧从后面教室门溜进自己的座位,这狼狈的样子,被班主任逮了个正着。班主任看着他划破的衣服,满是盘问的眼光,还没来得及走近,在学校教书的四姐闻讯慌忙地跑来,一只手拽着他的胳膊,一只手高高的扬起:“你这个怪,昨晚跑到哪里去了?害得全家一顿好找,把全墩里人都给急死了,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苕伢!你奶奶急得一夜没有睡,大婶那鸡找到了,在门口的池塘里找到了,还是用耙柴的竹耙耙到的……”

夹着香烟的手指,伸在车窗外。燃着的烟把张良烫醒着回了个神来,张良弹了弹烟灰,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些年不是没有想过回来,无数个梦里总是想着儿时的家:无论是行走在北京的街头,还是挨过饿的深圳;无论是倚在上海的立交桥,还在啃着馒头站在九华山顶,心里深处总是深藏着故乡,想着那走路拄着拐杖的奶奶,想着母亲那花白的头发,想着大山一样的父亲,如今他们都相继去了天国,那记忆中的菜粑香味,那雪白的梨花,那清明的雨,想着想着,他的眼里一阵雾水……

“意是小毛回来的不?是老七回来的不?”今年八十七岁的大婶端着葫芦瓢站在盛开的梨树下喊着,张良的喉咙哽咽了……

作者:项慧珍,笔名:hm无痕,湖北黄梅人,黄冈市作家协会会员。 黄梅县作协理事,作品发表在《中国作家网》《中国诗歌网》《中国散文网》《黄冈日报》《东坡文艺》《黄梅》,为生活奔波的她,忽然发现:“生活不仅是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执行主 编:魏鲜红

主        编:曹锦军

3月1日起,曹锦军围炉继2016年出版《穿越时空赏黄梅》一书后,再推力作《大美黄梅》(暂定名)一书,将对2015.7——2017.6期间的围炉优秀作品进行编辑成册。主要内容是湖北黄梅的厚重文化、风土人情以及美丽风光。体裁有散文、游记、摄影、美术、书法、诗词、楹联等。版面为彩印,价格在55元一本左右,印数2000本。作者有国家级作协会员、省市县作协会员、文学博士、文学爱好者以及摄影家、美术家、书法家、诗词楹联会员。欢迎企业、商家、个人提供赞助。新书征订已全面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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