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柯尊解的散文《古道热肠的乡贤 》

古道热肠的乡贤  

第一次见到这位老人家,场面异常尴尬。
那一年我作为新女婿上门初到徐家,进门不久,便陆陆续续有长辈进来。这些人我全不认识,但我知道他们大概都是她的亲房,是特地来审查新女婿的,心里便有许多惶悚。我的妻子,当时是这个有数百年历史的古老小山村里唯一的一位高中生——那时候的乡村,一般人能读到初中毕业的都很少,更别说读高中,更别说一个女孩,当年整个大冶县只有200名高中生。所以,她的亲房甚至村里关心她的人,当然都希望她的女婿应该是一个很了不起、很出色的人物,至少也必须是一个有工作吃商品粮的人。
但我很令人失望,只是一个回乡知青,一个农民。因为营养不良,很瘦很黑;又因为个子太高,腰背就明显有点儿佝偻,像一只高脚杆的黑鹭鸶。如此劣势面对审查,任是谁也难免惊慌局促。每进来一位,我就连忙颤競競起身鞠躬,他们陆陆续续地进来,我就频频繁繁地起身点头哈腰。好在多数长者进来,只看我一眼,朝我说一句:你坐吧,然后喝一口茶,便借故与我岳父岳母告辞。
只有这位长者,进来后就直接坐到我岳父的身边,别人进进出出,他却一直坐在那里,陪我岳父抽烟。他穿一件半新的中山装,蓝色的,一头很漂亮的头发直竖着,好像每一根头发都显得很挺拔坚硬,胡须却刮得很干净,平静的国字脸,两道浓眉下的双眼,总于坚毅中带了几分不易被人察觉的忧郁。
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个农民,至少也应当是个乡村知识分子。
第一次见面,他就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叫我“尊解”,这令我特别惊奇,我以为他可能是亲房中最亲最重要的人,心里便积极准备回答他的提问。
他等到没有人的空隙,却对我说:“尊解,不要进来一个人就起身鞠躬,屁股没坐下又要起身,这么多人,累不累?说句话点个头就可以了。”
这让我如获大赦,喜出望外。我的岳父也是同意他的意见的,只是没有说出来。岳母就让我叫他“福慈叔”,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老人家的名讳应当是“徐福时”,但在后来的许多年里,老人的慈祥、善良、干练和正直,却总让我认定他就是我的“福慈叔”。
大约是1969年春节,我去徐家拜年,穿了一件黑色的灯芯绒罩褂。那时候,灯芯绒是极时髦的上等布料,而我的这件褂子至少还有六七成新,所以我认为它是我最好的礼服。当然也有一点点瑕疵——那年我在大队林场,冬天下了很久的大雪,大雪封门,林场的人天天围在一起烤火,溅起的火星,把我这件灯芯绒褂子的右前襟烧了个大窟窿——但我补得很漂亮!怕影响这件衣服的美观,我不敢让祖母手工补,特地跑了五里多路,到公社缝纫社花钱请人用机器补的。打补丁的料子,也是缝纫社师傅挑的一块灯芯绒布角,成色比我的褂子还要新一些。机器补的那个补丁,针脚匀称,方方正正,平服熨贴,除了颜色与整件衣服有点不协调外,挑不出任何毛病,甚至可以看着是对整件褂子的一种点缀装饰。
但新女婿头一年给老丈人拜年,竟然穿了件破褂子,到底引起了一些议论。
我的岳父认为这无伤大雅,但他不便与人争执。
“福慈叔”却理直气壮地反驳那些议论,说:“怎么是破褂子?明明是补好的褂子嘛。老话说,笑穷不笑苦,笑破不笑补!”
我真的非常感激“福慈叔”为我解围,因为他的话给了我一种理由,正是这种理由,培植了我的自信心。穷是可以被人耻笑的,但吃苦的人就有可能改变贫穷;破衣服当然也是可以耻笑的,补好了穿,却是一种节俭行为,值得褒奖。
我从此便觉得与“福慈叔”亲近几分。虽然后来知道,他与我的岳父并不是亲房的叔伯兄弟,只是多少年来,他们两个人对脾气,对许多世事人情有着一致的看法,所以就成为超越血缘的贴心兄弟。
而我,就更把“福慈叔”当成最可靠的亲人了。每年到徐家拜年,特别愿意去他家吃饭,特别喜欢与他一起围炉向火——至今已经不记得我们当时谈到了一些什么,但我们欢笑的样子,甚至他说话的声音,却总是记得很鲜明。印象中他总是穿一件蓝色的中山装,青藏色的裤子,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是那种低而不沉的男中音,语速总是很平缓,即使发脾气的时候,语速也不会特别急促。无论跟什么人说话,从来不带脏字,这跟一般的农民真的很不相同。
那时候,徐家有什么事要我回去办,我总是要想到找“福慈叔”,觉得有了他,就有了主心骨。岳父病重期间,无论大小事,我们都要找他商量,请他出主意。特别是岳父去世后的丧事,没有他,我们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乡村治丧,是一件非常浩繁的事情,那种乱哄哄的场面,我们所有做儿女的,全都蒙头转向了,一切都要指靠“福慈叔”。
岳父当了一辈子的乡村教师,为人随和,学生同事多,前来吊唁的人就特别多,如何接待这些来宾,在哪里休息,在哪里吃饭,由哪些人作陪——这一切都得“福慈叔”张罗安排;乡党亲戚更是不能怠慢,不能让亲戚挑了礼,迎来送往,也必须由“福慈叔”出面应答;甚至连报丧,请道士,何时入殓,何时出殡,筵席安排,凡是要拿主意的,都来问“福慈叔”。一连数日,每时每刻都被许多人包围着,他不停地解答,不停地安排人事,不停地迎送来宾,不停地处理事务。
他把一切安排得有条有理,忙而不乱,岳父的丧事办得既风光又得体,亲戚朋友一片赞扬声。可他却说:“大哥这一走,我心里塞了个大坨子,就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我实在没有时间哭啊!”
其实,村里的红白喜事,多是由“福慈叔”主持的。尤其是老人的丧事,大家都觉得只有让他出面主持,才能办得庄重得体,不失礼数,主家才有面子。
举凡一个较有秩序的村子,都有一个受村民普遍敬重的人物,这个人并不需要选举,也不是谁指派的,更不是世袭的,而是他平时在村里的行为举止,他的见识,他的气度,他的品行,他热心公益事务的古道热肠,在长期的相处中,慢慢赢得了大家的信任和敬仰。于是,这个人在村里便可以号召大家,秉公断事。
“福慈叔”就是这样的一位乡贤。
村里要办大事,比如修路,淘井,建宗祠,就多是由他出面号召,甚至年节的一些喜庆活动,也大多由他出面组织。至于邻里之间的一些家务纷争,很多人更是一定要来找他评判公断,才能心服口服。
村里人天天生活在一起,邻里之间,婆媳之间,妯娌之间,甚至是兄弟之间,难免发生龃龉摩擦;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常常闹得沸反盈天,且总是公说公有理,婆说理更多,是是非非缠夹不清,所以,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时你说了公道话,安慰了一方,却要得罪另一方。处理这样的“官司”,不仅需要权威,需要秉公的立场,更需要智慧!“福慈叔”大多能把事情处理得服服帖帖,有些人虽然当面不服气,嘟嘟囔囔走了,但仍然会对“福慈叔”客客气气,事隔多年以后,甚至会说出一些由衷感激的话来。
这就叫人格魅力。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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