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所以为生存起见,也得会打拳!

武术或“国术”

表演或实战

中国武术在民国时期,有一个文化味儿很浓的称谓“国术”,这几乎是与当年“国粹”、“国学”相提并论的架势。这一“国字号”的称谓,体现着国家力量与全民参与。可以说,民国时期的中国武术,从国家政府到地方基层,基本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强有力的社会网络。在这样的国家网络之下,似乎正在达成一种局面,即“武林”国有,不再私密;“武术”国有,全民普及。

1928年,燕京大学女学生表演刀术对练。

“国术”这一概念的出现,可以追溯到90余年前。1927年,由当时的国民政法委员张之江发起,蒋介石、冯玉祥、于右任、蔡元培等众多军政要人与社会名流纷起响应,率先在南京创立了国术研究馆,对外宣称“国术馆组设,原本救国之热诚,以期强种强国,而循至于民众均国术化”。1928年,国术研究馆更名为中央国术馆。此后,逐渐在国内省市县三级推行“国术”,形成了从中央到地方的国术馆网络。到1930年代,全国大中小国术馆林立,私人武馆日渐势微,中国武术的国家网络渐具规模。

中国武术的国家网络之创立

中央国术馆的首任馆长张之江(1882~1969),河北省盐山县人,本军人出身,一向崇武尚武。他曾任冯玉祥国民军旅长和代总司令等职,军界威望极高。1927年,他脱离军界,倾力创立国术研究馆;次年又建中央国术馆,自任馆长。他自青年时起即喜爱武术,曾身患重病,因坚持武术锻炼后恢复健康,因此更加热爱武术。他任馆长期间,国术馆里聚集了一批知名拳师,研究整理武术,开展教学辅导工作,对中国传统武术的恢复和发展起到了极其积极的作用。1933年,他又创办了国立国术体育专科学校,并任校长。

关于张之江创立中央国术馆及省市县国术馆逐渐林立的历程,因相关史料的缺乏,长期以来语焉不详,乏人关注。又因抗战爆发,14年的艰险“国难”,使初具规模的中国武术的国家网络也摧毁殆尽,这段“武术”统称“国术”的历史,也就此湮没于历史的烟尘之中。笔者在搜寻相关文献时,虽所获不丰,但亦略有可观处,在此披露一二,希望对于关注中国武术及其发展历程的读者有所助益。

1929年印制的《中央国术馆手册》,可谓“国术”一词成立之后的最早宣传品。略一翻检,即可知当年创立国术馆的旨趣、目标及运作流程。开篇“本馆缘起”中即提到将中国武术改称“国术”的理由,称“国术名义,包举拳勇技击及我国旧有各种武艺而言。我国武艺发达本早,代有传人。近年虽稍稍凌替,偶有能者,其矫捷灵变尤非他邦力士所企及。方法途径别具神妙,与国学同有优异之点,故正名曰'国术’。发辉光大,自不容缓,吾人欲发起国术馆,以应时势之要求。”

《中央国术馆手册》之“本馆缘起”

至于为什么要创立国术馆这样的组织,文中强调有四大理由。首先是为了“重振民气”,称“我国民气不振,相习成风,年龄尚未就衰,魂魄已游墟墓。操作不力,生产日减,民贫国弱,多坐于此。先儒论勇与智仁并重,近代恒言德育智育体育缺一不可,又言健康为事业之基础,中外一理,宁容否认?”其次,是为了一扫“东亚病夫”之耻,这条理由,说得极其沉痛深刻。文曰:

历代帝王,视天下为私有物,防民或有暴动,使日习偷惰,减少其抵抗力。间有一二豪侠,为酷虐无辜,代鸣不平。亦必有百方摧残,灭绝其类。民气消磨,日甚一日,而东亚病夫之根,即酿成于此。因循苟安,谈虎色变,处此强邻恫吓之秋,其将何以图存,近虽革命军兴,颇洗昔日懦怯旧习,然以吾人体质与他种民族相较,终不免稍有逊色。倘人人研究国术,发愤为雄,虽有健者,宁遑多让。国术与国家社会之关系,概可想见。”

第三条理由乃是为了“备战”,时值日寇侵华之势初显,抗战一触即发之际,这条理由也可谓相当切乎实际。第四条则类似于“学术乃天下之公器”的思想,要将“武术乃天下之公器”的大旗举出,要将“武学”的门户偏见打破。文中称“国术以派别复杂,门户之见独深,各怀其宝,各藏其密,不肯公开研究……若不博延通家,集思广益;用以馈饷国人,共事修习,此道将丧,仰何可惜”。

对于“国术”的提法以及国术馆的创立,上述这些基本认识与宗旨,获得了当时社会各界的充分认可,尤其是赢得了政府高层及各路名流精英的大力支持。这从手册后附印的发起人名单可见一斑——蒋介石、吴稚晖、孔祥熙、宋子文、冯玉祥、阎锡山、张学良、胡汉民、李宗仁、何香凝、宋美龄、于右任、蔡元培等均名列其中,可见当时“国术”的盛况。

在“中央国术馆组织大纲”一章中,中国武术的国家网络之运作流程,也跃然纸上、一目了然。譬如大纲第一条“中央国术馆以提倡中国武术,增进全民健康为宗旨”;又如第二条“为实行前条宗旨起见,本馆得延聘国术专家、体育家及其他专门学者办理左列事项:一、研究中国武术;二、教授中国武术;三、编著关于国术及其他武术之图书;四、管理全国国术事宜”;再如第三条“本馆经费由国民政府拨给之,但有临时用项时得募集捐款”。

中国武术合乎科学之理由

如果说上述这些手册内容,似乎都还太死板、太正式,太板起面孔说话,不那么生动形象,不那么具有“现场感”;那么,不妨再来翻检一下1931年由中央国术馆初版的《张之江先生国术言论集》。这可是首任馆长的所思所论,对后世读者理解那一段把“武术”称之为“国术”的历史,应当颇具参考价值。

首先,翻开由蔡元培题签的该书封面,先是“国父”孙中山的肖像映入眼帘,随后即可见“国术之父”张之江的肖像了。紧接着,是一页张氏自撰的既类口号、又似口诀的标语,文曰:

愿我同志,刻苦自励。炼修并重,保精养气。至大至刚,经天纬地。

丹田膏腴,赞合化育。中和益善,劳谦终吉。避制攻克,首在节欲。

防微杜渐,朝乾夕惕。敦品笃行,守身如玉。福善祸淫,因果定例。

溯本穷源,基于道义。希圣法天,仁勇且智。爱切望深,曷其有极。

这样的标语,乍一看,颇有些道家内功的法门,点缀其中;中国传统武术里的“养生”与“修德”之旨,还是概括得比较完备的。这样的标语,为“国术”定下了基调,一厚生二重德,绝非好勇斗狠,仍是延续了中国传统武术的“文脉”的。

《中央国术馆成立大会宣言》一篇,相当集中的体现了首任馆长张之江对中国武术之认识及其对推行“国术”的基本理念。他以自问自答的方式开始了宣讲,开篇即抛出了一个“重大的问题”,称:

站在这不竞争不能生存的二十世纪舞台上,我们神明华胄,要怎样才可以避免人的狎侮,引起人的尊视,这是现在所共认为重大的问题。”面对这个“重大的问题”,他的解答是,“原来要生存,就要讲求自卫,人人有自卫的精神,有自卫的能力,凡国际上的自由平等,我们一定可以得到,练习国术,便是我们达到讲求自卫的一条途径。”

接下来,张之江强调了中国武术与现代科学的关系,认为二者并不相悖,而且可以互为参照。他说:“国术是我们固有的技能,是锻炼体魄的方法。从前习练国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自从近数十年来,许多同志们,用了科学的方法,来估计我们国术的价值,才晓得我们的国术,不但不是反科学,而且在科学的立场上,还有崇高的位置。”他将国术不是反科学,而是合乎科学的证据,罗列出了五条:

一、国术以手眼身步为锻炼的本质,乃是四肢百体协同的动作。

二、国术锻炼的功效,能增长神经与调和血脉,有百利而无一害。

三、国术不受经济的束缚,有平民化的可能,不分老幼,不拘贫富,不分性别,不拘人数,不拘场合,不拘空间时间,随时都可练习。

四、国术是体用兼备的,既可以强身强种,同时并能增进单兵格斗的技术,不论平时战时,皆可得着国术的功效,使人人皆有自卫卫国的能力。

五、国术是一种优美的锻炼,稍得门径,便有可观,果能得其精神,手眼身步,俱有风虎云龙的变化,足以增加体育上的兴趣和美感。

中国武术曾有全国考试及实战科目

上述五条,虽然是在强调国术合乎科学的证据,但这些证据也同时表明,当时国术馆在国术普及化的历程中,对于国民习练国术之目的,最为强调的乃是体格上的“锻炼”。而且,这种锻炼还可以成为“一种优美的锻炼”,还“足以增加体育上的兴趣和美感”。这就明确的表达了,大多数国人的国术修习,以体格锻炼为主要目的,如果能“稍得门径”、“得其精神”,则可以向着带有表演性质的“武艺”(即套路演练)转化,而非向格斗与实战转化。

当然,大多数国人的国术习练不会向格斗与实战转化,并不意味着中央及地方各级国术馆会完全放弃格斗与实战科目,会完全转化为国术普及基地。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国术馆创立初衷的“雪耻”(雪“东亚病夫”之耻)与“备战”(备中日可能发生之战争)两大理由,则无从落实。事实上,国术馆在中国武术用于格斗与实战方面,也曾有过相当扎实的工作。譬如,曾成立“中央技击协会”,搜罗中国武术中最具实战能力的拳术、角术与散打技法,统一编印教材,安排教学工作。地方国术馆中也时有用于实战的武术教材问世,如青岛国术馆就曾于1933年编印《砍刀术》教材,明确宣称砍刀技法要用于抵御日寇、保家卫国,“于冲锋格斗白刃肉博之际”,足可杀敌。

中央国术馆订立《最新国术比赛规则》,1933年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央国术馆曾推行过带有格斗与实战性质的标准化考试,即全国国术考试,又简称为“国术国考”或“国考”。就目前已知的文献史料可知,1928年10月11日至19日,曾举行第一次全国国术考试。1933年10月20日至30日,又曾举行第二次全国国术考试。考试科目分为:

一·预试:套路演练

二·正试:正试乃为双人武术对打,不分级别与体重,采三战两胜制。

    试科: 1.拳脚门 2.摔角门 3.刀剑门 4.棍枪门 5.搏击

三·口试:政治理论

国术国考前三名称号:1.国士2.侠士3.武士

从科目设置及前三名称号来看,“国术国考”中仍然有明确的格斗与实战内容,且格斗与实战的成绩,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应试者所获荣誉级别。不难发现,当年的“国术国考”正试科目,与现代搏击与格斗比赛制度有着一定差异,最关键的差异乃是“不分级别与体重”。

这一赛制,看似有失“公平”,但对于经常标榜所谓“四两拔千斤”、“隔山打牛”、“凌波微步”等江湖把戏的中国武人而言,这条赛制的出现,无疑于祭出了“武林打假”的杀手锏。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国术国考”正试科目的赛制,在当时的中国武术界确实有“去伪存真”、“求真务实”的积极作用。这样的赛制本身,也符合张之江等所倡举的中国武术合乎科学而非伪科学的基本认识。

1933年,国术赛制“公平性”得到进一步完善。《最新国术比赛规则》确立选手依照体照分为五级,即重量级、轻重量级、中量级、轻中量级与轻量级。但同时也规定,“凡低量级之选手,自愿参加较高之任何一级比赛者听随其便”。

然而,举办“国术国考”的效果并不理想,前后只举办过两次,便草草收场。因为正试科目出现了流血场面,其赛制被认为不合现代化体育精神,一度引发社会各界反对意见与激烈争论,遂不得不作罢。

鲁迅支持中国武术用于实战

其实,当年的国术推行,无论是套路表演之“武艺”,还是格斗与实战之“对打”,反对者一直大有人在。在举国上下一片反对声中,有人向一直反对提倡武术普及的鲁迅投去稿件,表达了自以为和鲁迅“英雄所见略同”的反对意见。此人在文稿中提到:

近来'首善之区’闹得有声有色的,便首推这次'国术表演’。……不过某将军主张'对打’,我却期期以为不可,因为万一打塌了鼻子,或者扯破了裤子,便不妙了。甚或越打越起劲、终则认真起来,我们第三者就不久要吃亏了。那时军阀未倒,而百姓先已'家破人亡’了。但这全是过虑,因为三代礼让之风,早已深入诸君子的心。况且要人已经说过,'好勇斗狠,乱法犯禁’是要不得的,所以断不至发生后患,而我们尽可放心看热闹了。”
这样的反对意见与嘲讽姿态,似乎是要表达“军阀尚武,百姓遭殃”的立场,这样的立场,似乎总是与鲁迅一贯反对各地军阀、反对军政要人所作所为的性情与文风相契合的。诚如文章题目《这回是第三次》所表明的那样,在此之前,中国曾有过两次武术普及运动(义和拳与精武会运动),鲁迅都曾激烈反对;试想,“这回是第三次”,鲁迅照例也应当反对吧。然而,这一次,鲁迅出人意料的表示了明确的赞成与支持。他对《这回是第三次》这篇来稿亲自写了按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写道:
在五六年前,我对于中国人之发'打拳热,曾确反对过,那是因为恐伯大家忘却了枪炮,以为拳脚可以救国,而后来终于吃亏。现在的意见却有些两样了。用拳来打外国人,我想,大家是已经不想的了。所以倒不妨学学。一,因为动手不如开口之险。二,阶级战争经许多人反对,虽然将不至于实现,但同级战争大约还是不免的。即如文艺的分野上罢,据我推想,倘使批判、谣传、中伤都无效,如果你不懂得几手,则会派人来打你几拳都说不定的。所以为生存起见,也得会打拳!无论你所做的事是文化还是武化。”(发表于1928年4月30日,《语丝》周刊第四卷第十八期)

鲁迅明确讲,“为生存起见,也得会打拳!无论你所做的事是文化还是武化。”甚至还颇为幽默的提到,文艺界的意见分歧,也可以用“打拳”来解决,类似于个人意见不合就“约架”分个高下。当然,这是开玩笑的说法,但由此可知,鲁迅对中国武术用于格斗与实战并无反感,甚至还颇有赞许之意。而鲁迅表达这一意见之时,恰逢中央国术馆成立之际;或许,这既是历史的巧合,又可算是鲁迅与张之江等创立、推行国术者在某种程度上的“英雄所见略同”罢。

国术推行20年后,1948年,中央国术馆因经费无着、时局动荡而宣告解散。以锻炼与表演为主要诉求的国术普及也罢,以格斗与实战为国术国考主要科目也罢,都业已成为历史翻过去的那一页。中国武术,依旧在要锻炼与表演,还是要格斗与实战的争论中,继续发展与不断变迁着。至今,民国武术那些事儿,还在继续上演着各种升级、换代的版本,令国人或喜笑颜开,或哭笑不得。

肖伊绯

刊于《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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