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先生於普林斯頓大學辦公室親自接待張鳳
自30多年前,在趙如蘭卞學鐄教授府上,得識余英時教授,就像在為《哈佛問學錄》前傳而慢慢蓄積材料,受到傳神鼓勵作傳余先生。余先生祖籍安徽,落戶潛山。其父之前,生活於窮鄉僻壤,家族是很普通的耕讀農家,明清時期都沒有出過舉人進士。祖父好像是秀才,父親余協中排行第四,么兒,從鄉下私塾到新式教育,先後受鼓勵在安慶、南京、北京讀中學至燕京大學歷史系畢業,論文是:劉知幾之史學,陳垣-援庵指導。余父留美科爾蓋特大學Colgate是1925年,一年取得碩士,繼而進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導師是阿瑟·施莱辛格Arthur M.Schlesinger,其子是支持肯尼迪兄弟的小阿瑟-Jr.,婚配30年的前妻Marian Cannon即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太太費慰梅Wilma Cannon小三歲的妹妹,姊妹兩人是哈佛醫學院教授Walter Bradford Cannon的女兒 。小阿瑟是費正清的連襟。研究從堯到毛貫通古今的余先生,1955年受錢穆推薦任哈佛燕京訪問學者,余先生自己回憶:父親在科爾蓋特大學和哈佛都讀美國史。家裡是中小地主,收租不夠開銷,父親上學留學靠借錢和出賣部分田地,只讀了兩年,没完成哈佛博士便回國,首件事便工作還債。在京,擔任師範大學歷史史系教授兼主任。1929春接蔣廷黻棒子,在南開任歷史系系主任,主授西洋歷史,他和張韻清結婚,余先生遂出生在天津。惜乎余母在1930年1月22日生他時難產而逝。父親觸景思人,因傷心而轉安徽大學。亦曾任教復旦,又随杜聿明去創辦東北中正大學。世界書局為其出《西洋通史》並有數十文章發表於《經世》等。
張鳳敬攝普林斯頓兩位欽敬的師長:余英時先生與高友工先生
母親是大學士張英之後,清初世宗雍正朝宰相張廷玉後人,外祖父家是200多年的桐城相府,乃是民間說法,其實是內閣大學士。母親在文風鼎盛的桐城,受過良好古典文學教育,能文能詩能詞,余先生說曾尋獲《桐秀集》﹐內有母親和姨母的作品,但在1945年後和舅家失聯。母親顯赫的家世,其實對他并無影響。族親余誼密作品編成《疏園遺作集存》曾請其作序。表哥汪志天化名項子明,姪輩汪青之父,曾有威望官職早在北大地下黨。抗日之時,蕭一山請其父任教的河南大學也随生變,繼往重慶昆明,任編譯等常犯胃病,家書得知母親故去欲返,歸鄉路已斷,留重慶與才慧雙修的尤亞賢結婚。余先生知外子黃紹光為哈佛化學核磁共振實驗室主任,主動告訴繼母曾在同系研究,後轉密歇根大學解剖系任研究員,與貝克Baker教授合作癌症論文。余父抗戰隨遠征軍深入緬印外交聯絡,待遇高可為初生的么兒添營養。戰時跋山涉水,余父將其送官莊鄉老家金城村,西山大屋寄養,9年鄉居親識傳統。余英時1978年擔任美國漢代研究考察團團長訪中,在京除訪錢鍾書等,還曾與養母張韻華姨及同父異母二弟余振時晤面,其隨母留住東城區北兵馬司胡同21-23號,是時大院已雜居,早以尤亞賢名義購得,後余先生助其弟20年要回產權。余父在其前往哈佛,1956年開始讀博士,即攜英華及母,以難民法案,由港移居劍橋博物館街一陣。蒙余先生詳告:在耶魯講學半年的錢穆先生,於1960年3月春假,來哈佛燕京學社演講,講題“學與人”,就在哈佛燕京聚會廳CommonRoom﹐原掛慈禧像那間,是我主持哈佛中國文化工作坊經常的會場﹐錢先生演講由楊聯陞英譯。當年7月27日英時﹑英華兄弟父母﹑又同李田意﹑瞿同祖﹑楊聯陞﹑楊繆鉁﹑兒女楊恕立﹑楊德正,都到趙如蘭﹑卞學鐄尊府歡敘﹐福緣在趙教授家見到留下的簽名文獻:1960年7月27日(夏曆六月初四)各有千秋。錢并與余英時一家到湖畔木屋歡聚﹐順道參觀美歐名校再返香港。其創辦的新亞研究所1955年獲哈佛燕京學社資助﹐設獎學金添藏書﹐出版學報和論文,流露濃厚的義理人情。1966年錢穆得津貼撰述《朱子新學案》。耶魯雅禮學會再給了新亞大力協助。余先生憶及1950年初,赴港探親返程,火車滯留東莞石龍一夜,壯懷激烈思量。難過在於好像不顧父老弟幼。立即做決定跳下車花錢買黃牛票,回港。余先生終至於蜚聲世界。小弟英華也才華煥發,獲密歇根博士,即執教中密歇根大學高升,後任印州巴特勒副校長,紐約州大布洛克波特校區校長,短任加州聖何塞州立大學校長。余英時1962年哈佛畢業,也曾於密歇根執教4年,為父幕僚黄仁宇之考試委員,余弟子多名家:王汎森-亦蒙佳評拙作、黃進興、陳弱水、康樂、林富士、羅志田等。楊先生特要求,而返哈佛任教。父親最為快慰兄弟成就斐然。據親友言,晚年尤亞賢由余英時、陳淑平伉儷送老。兩年前,還費力把父墓移到繼母一起。2021年8月4日中午余先生也葬於父親身邊。余先生在新亞書院5年無國籍流亡,為生命史上的關鍵時刻,受錢穆之熏陶讀章學誠﹑戴震﹐是他學術的敲門磚。看現代書,深刻談學術問題﹐似現身說法﹐引他入門。研究歷史客觀的實證和主觀的體會﹐均不可偏廢﹐出乎其外﹐又入乎其內﹐才能達到主客統一。好比讀了旁人描寫,即蘇東坡“不見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得親自入內﹐則是元遺山“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再說史學與時俱新﹐凡有生命力活的傳統﹐都必然是變動而開放。由各不同角度來觀察“橫看成嶺側成峰”。歷久彌新之真貌即客觀存在於八方的觀賞之中。為尋求其思想體系發展脈絡﹐我在哈佛燕京圖書館曾作點探源的努力。後了然發現他在新亞時期﹐以“艾群”為筆名刊印:《近代文明的新趨勢》《民主革命論》《文明論衡》《到思維之路》等。經他證實親言﹕“年輕時是沒什麼學力﹐雖賣文章吃飯﹐卻都寫自己相信的話﹐並不胡寫。”讀過泛黃舊書﹐益發珍視。他初到哈佛。得識時年41歲﹐事業如日中天的哈佛燕京講座教授楊聯陞錘鍊﹐他的受益先於研究生前,訪學中冬月,寫了<東漢政權之建立與士族大姓之關係>送呈指正﹐這恰是楊先生早年研究過的。楊寫作評論把余先生首次帶進日本和西方漢學園地。
余英時先生光臨楊聯陞教授紀念講座第一場演講,與張鳳攝於哈佛東亞系舊址博斯屯樓2001年春杪次年起,於哈佛求學,教學至1977年他舉家遷往康州橘鄉,在出任耶魯講座教授前,楊先生成為錢穆之後,塑造他個人學術生命之另一位宗匠﹐除到密歇根及中大兩年﹐幾乎天天見面。他每立一說﹐先請過目﹐楊必從四面八方來攻其隙漏﹐使他養成論述盡可能自己先挑毛病﹐減少錯誤。追念他有22年生活重心在哈佛。求學成家立業﹑不論他在博物館街或碧山鎮的家﹐博斯屯樓哈佛燕京漢和圖書館東亞系…都留有溫馨的記憶。1990年他對我說﹕這是我第二故鄉﹐老師故去﹐一切都改變不同了。親見其導師晚年,楊先生出身清華經濟,對史學的興趣超乎經濟學,修過陳寅恪﹐陶希聖的課,1946年得哈佛博士,先捧金飯碗考聯合國翻譯,後來成為哈佛首位華裔教授至榮退﹐曾在法國得大獎﹐在歐日港臺客座講學備受推崇,胡適在信中早稱他是最淵博的人。楊先生常玩笑說他:帶藝投師。出於對錢先生的尊重,任其自由發揮己見,從不質疑他的預設,批評和建議僅限立論根據。余先生的喜好與老師同步﹐琴棋詩畫皆通。同門陸惠風回首東亞系舊址樓上是數學系﹐學生常來找圍棋對手拚殺。林海峰到紐約去,沈君山託付照顧,在余家下棋余先生勝,不過後至海峰家下棋則輸。過去他還給《圍棋天地》寫文章,上了年歲除做學問外,就不再多傷自己的腦筋,只看人下。他同門的學長趙如蘭﹐則記得他常搖頭晃腦唱京戲,聽說麻將桌上也唱。他們與稍有誤解的張光直李卉是乾親家。除在哈佛論學外﹐他同淑平夫人﹐教養了兩千金。跟同門老同學普大高友工及耶魯孫康宜兩位教授師生感情密切,圈內談起余夫人也學歷史﹐臺大畢業﹐後攻語言﹐是教育家陳雪屏之千金﹐曾任教衛斯理和耶魯。余先生曾說:我的夢,就是大家平平安安,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這樣的社會才是我的夢!美國給我最大的自由…他人跟我的看法一樣,我並不特別高興,每個人都應有自己的看法和觀點。他常與太太散步聊天,笑說:我倆是最好朋友,尚友古人。朋友現在都離得遠,只能打打電話,最終還撥電話給香港中文大學的金耀基先生與陳方正先生。他日日3到10小時工作,或長或短,已成習慣。因他寫讀和娛樂是結合的。不需要在人前證明自己的存在,沒寂寞感。他一直關懷中國人的事﹐也為他說:“文化是為生活而存在,不能顛倒,讓生活屈就”下了註腳。尚喜與師友詩文唱和。1960年錢穆即言其才性﹐為文似近歐陽﹐並“念弟深夜作文……弟求遠到,盼能力戒﹐心之所愛﹐無話不及……”愛之深亦曾不指名駁斥。但至老他仍焚膏繼晷寫作﹐不用電腦上網,與他只能靠書信電話傳真。甚有幾十小時不眠的記錄﹐曾於黎明回我的傳真,告以寫稿至清晨尚未入眠……實在震撼!師友都清楚在討論時間以外﹐需待他返家晚餐小憩後,近夜十點寫作時間才能請教。甚至僅以找書搬書當作運動,原不走路,病癒康復才走個半小時。他說﹕“夜深人靜﹐比較好思考﹐文債﹑開會都太多﹐儘量推辭﹐年紀大了不比年輕﹐像作生意﹐只有這麼多本錢﹐要定哪門生意﹐不能樣樣做。”他專心著書立說不懈,謝絕邀請演講開會,在四壁皆書的書房﹐事前就婉轉地告訴我們:“想想多少千古未盡才﹐生命是要自己去完成的。”煙斗早是他余先生的標誌﹐但幾次相見﹐他都未抽煙斗,原來已戒絕﹐只記得他對我所說的話縈繞不去:“西方著作﹐跟思想史有關有啟發性的書﹐都盡量虛心閱讀不中斷﹐可借鑒。歷史是綜合學問﹐興趣廣,涉及範圍一路擴大﹐但並不特別崇拜哪一派﹐絕不能隨著西方的調子起舞。”追溯他論有:聖奧古斯丁,康德﹐黑格爾﹐馬克思﹐斯賓格勒,湯恩比﹐傅柯等作品,研究引人入勝,他提醒留神英文資料,獨立思考是他對識界的勉勵。這位44 歲就當選中研院士的余先生,指引過必讀的書:宋人編《四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還不可廢,地位等於聖經。他笑說:“旅館房內可放一部四書,像日本人放佛經。學外國放聖經。擺本四書總有人會翻兩句,得一句有一句的好處。孔子講『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就是千古不滅。除此《六祖壇經》影響中國文化,可以念念!《莊子》33篇如果不能全念,選幾篇來讀。《老子》就幾千字,必須念!四史《史记》《漢書》《後漢書》《三國志》等史書較難,至少應該念《史記》”在哈佛與楊先生合教九年制度史課﹐他了解: 在歷史進程中,思想有積極的作用,思想原抽象空洞不能捕捉,落實凝聚為政治社會制度,才顯出重量,他以德國歷史主義的蘭克L.Ranke學派﹐說明客觀歷史與主觀思想分不開,其重視檔案﹑典章制度﹑語言考證﹔強調治史為掌握時代的主導。史無定法。讀書亦然無一成不變的死方法,材料需周全收集。傳統的讀書法,講得最親切有味莫過於《朱子語錄》,與現代詮釋學,相通甚多。
耶魯孫康宜講座教授光臨哈佛費正清中心講座,張鳳與韓南教授(Patrick Hanan)等位在座聆聽(1997年)經13年斷續深思熟慮醞釀下,他2014年出版《論天人之際》,梳理長期歷史發展:如天人合一觀念演變的軌跡,呈現中國古代人文思想的起源與演變,宏觀上恰同卡爾雅斯培K.Jaspers與馬克斯韋伯M.Weber 提出“軸心突破”。同時分析人類文明發展的共性角度和普世現象有其相契,以比較文化學的視野,觀照中國軸心突破的古文化實證史料,先秦殷周,周公制禮作樂,而完成在孔子,不限少數菁英皆以修身為本,百家都有軸心突破顯現,自成獨特的文化體系,延續不斷,歸結於文明精神狀態的提升,進入更高的哲學世界。鄭培凱等多位教授皆稱:闡幽發微!1987年前後﹐余先生的研究轉向思想與社會政治史之間的聯繫,超越得失關切時代。所著的《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接續大思想家馬克斯韋伯的名著《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並請楊聯陞用大力氣在病中寫最終篇論學文字<原商賈>作序。他從文化史角度解釋15世紀以來。東亞棄儒就賈的普遍入世轉向,所興起的商業精神,為東亞經濟的崛起現象。在日本影響尤大﹐1991年日譯﹐思想史權威,京都大學島田虔次教授﹐寫長跋介紹生平與業績。日本各大報如《讀賣》《每日》《日經》《產經》等都有刊載評介﹐引起史學界和社會學界討論。日本中央公論社,1992年出版《現代亞細亞論的名著》介紹17本名著﹐余先生著《商人精神》是第一篇。他曾多次在京都﹐關西﹐東京﹐東北各大學演講,余英時當時即被日本學士院院士島田虔次,尊稱為“二十世紀後五十年中國最傑出的歷史學家”可見地位崇高!余先生的學生河田悌一,曾為關西校長。2007年,關西大學頒發榮譽博士給他,並請余先生在日本中國學會的年會上演講,而上一位演講的國人是80年前的胡適。余先生由青年立說﹐到中年著述即達高峰。撰述範圍﹐也下拓至新世紀的思想史﹐尤以英文論著﹐對中國思想史之發展﹐提出整體﹑綜合﹑總結性的看法。他是後輩眼中博學多聞,又是創作力爆發的史家,作品豐富且深刻,當中《歷史與思想》,多年不斷重印還出新版,是罕見的史學暢銷書。繼擔任耶魯講座後,1987年他再受普林斯頓大學禮聘為全校的大學講座教授,2006年,余英時先生成克鲁格獎得主,2014 年獲得唐獎,均是常春藤盟校百年難得一見的殊榮。(文章特輯:一代文化巨匠的殞落——敬悼余英時先生。原刊《明報月刊》2021年9月號62-66頁。)
張鳳著有暢銷作品:
《哈佛問學錄~與哈佛大學教授對話30年》,重慶出版集團2015
《哈佛問學30年》,臺北秀威出版社 2018
《一頭栽進哈佛》,臺北九歌出版社2006
《哈佛緣》,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簡字版
《哈佛心影錄》,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簡字版
《域外著名華文女作家散文自選集——哈佛采微》,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
《哈佛哈佛》,臺北九歌出版社1998
《哈佛心影錄》,臺北麥田出版社1995
哈佛中國文化工作坊主持人,主持百場文學文化會議
曾任職哈佛燕京圖書館編目組25年。密歇根州大碩士。
入選 散文年鑒等及《世界-紀-華人學者散文大系》
海外華文創作獎散文類第一名,兩屆資策會文學類部落客獎。
為北美洲華文作家協會副會長,歷任秘書長創會分會長,
海外華人女作家協會執行長歷任協會審核及公關委員。
持續應邀北大、復旦、臺、清、交、師大、政大、拉曼、香港中文大學等演講。
哈佛校報及聯合、星島、參考消息、讀書、文史哲、名作欣賞、
臺港文學選刊、明報、聯合文學、臺大圖書館網頁、
北大新青年論壇、人民、新浪、僑報、網易、鳳凰、光明、搜狐、
中新、中國日報、騰訊、中國社科報、文匯報、南方周末
皆有評刊,受央視美國中文電視等廣電采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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