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词话摘录混编(一)

【词选目录】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况周颐《蕙风词话》。王国维《人间词话》。朱庸斋《分春馆词话》。《碧鸡漫志 · 歌曲所起》。顾起纶《花庵词选跋》。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李玉·《南音三籁序》。焦循《雕菰楼词话》

一,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选

1.南渡以后,国事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不独《暗香》、《疏影》二章,发二帝之幽愤,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感慨时事,发为诗歌,便已力据上游。特不宜说破,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沈郁,斯为忠厚。(卷二)

2.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出以缠绵忠爱。诗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词人有此,庶几无憾。

3.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复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今之谈词者亦知尊美成。然知其佳,而不知其所以佳。正坐不解沉郁顿挫之妙。彼所谓佳者,不过人云亦云耳。摘论数条于后,清真面目,可见一斑。

【补注】宋 ·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清真词多用唐人诗语,隐括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

4.诗有诗品,词有词品。碧山词性情和厚,学力精深。怨慕幽思,本诸忠厚而运以顿挫之姿,沉郁之笔。论其词品,已臻绝顶,古今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白石词,雅矣正矣,沉郁顿挫矣。然以碧山较之,觉白石犹有未能免俗处。少游、美成,词坛领袖也。所可议者,好作艳语,不免于俚耳。故大雅一席,终让碧山。 词有碧山,而词乃尊。否则以为诗之余事,游戏之为耳。必读碧山词,乃知词所以补诗之阙,非诗之余也。

5.学古人词,贵得其本原,舍本求末,终无是处。其年学稼轩,非稼轩也。竹?学玉田,非玉田也。樊榭取径于楚骚,非楚骚也。均不容不辨。

6.方回词极沉郁,而笔势却又飞舞,变化无端,不可方物,吾乌乎测其所至。方回踏莎行[荷花]云:“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下云:“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此词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浣溪沙云:“记得西楼凝醉眼,昔年风物似而今。只无人与共登临。”只用数虚字盘旋唱叹,而情事毕现,神乎技矣。世第赏其梅子黄时雨一章,犹是耳食之见。

二,况周颐《蕙风词话》选

1.词贵有寄托。所贵者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即性灵,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横互一寄托于搦管之先,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则是门面语耳,略无变化之陈言耳。于无变化中求变化,而其所谓寄话,乃益非真。昔贤论灵均书辞,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为非求变化者之变化矣。夫词如唐之《金荃》,宋之《珠玉》,何尝有寄托,何尝不卓绝千古,何庸为是非真之寄托耶。

【注释】* 搦(音诺)管:释义为握笔,执笔为文;也有吹奏管乐器的意思。出自南朝·梁简文帝的《玄圃园讲颂序》。

* 金荃:即《金荃词》是温庭筠的词集。温庭筠词,原有《金荃集》,欧阳炯《花间集序》即称“近代温飞卿复有《金荃集》”,而未言卷数。《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有《金荃集》十卷,然未知是否为词之专集。清顾嗣立跋《温飞卿诗集》谓见宋刻《全荃词》一卷,然此本既未见公私著录,又未闻流传,不无可疑。今有刘毓盘《唐五代宋辽金元名家词辑》有《金荃词》一卷(简称刘辑本),收词七十二首;王国维《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有《金荃词》一卷,收词七十首。

* 珠玉:即《朱玉词》北宋晏殊作。作者承南唐冯延已余风,令词居多,虽内容单调,但词风特为婉丽,对宋初词坛有一定影响。明代毛晋尝据旧刻本重加考订,得词131首。之后,《四库全书》、《四部备要》等皆据以收录。有汲古阁刊本。

2.词宜有性灵语。信是慧业词人,其少作未能入格,却有不可思议,不可方物之性灵语,流露于不自知。斯语也,即使其人中年深造,晚岁成就以后,刻意为之,不复克办。盖纯乎天事也。苟无斯语,以谓若而人者之作,蒙窃未敢信也。(卷五)

【注释】袁枚有“性灵说”。可以参看我选编的《历代词话摘录混编》。

3. 况周颐说:“词有淡远取神,只描取景物,而神致自在言外,此为高手。”

4.涩之中有味、有韵、有境界,虽至涩之调,有真气贯注其间。其至者,可使疏宕,次亦不失凝重,难与貌涩者道耳。

三,王国维《人间词话》选

1. 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

2. “西(当作“秋”)风吹渭水,落日(当作“叶”)满长安。”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3.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当作“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敻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此等词古今曾不多见。余《乙稿》中颇于此方面有开拓之功。

4.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玉局之《水调歌头》(中秋寄子由),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词论也。

5.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6.★ 楚辞之体,非屈子所创也,《沧浪》、《凤兮》之歌已与《三百篇》异。然至屈子而最工。五七律始于齐、梁而盛于唐,词源于唐而大成于北宋。故最工之文学,非徒善创,亦且善因(沿袭,承袭)。

【补牢翁】云:一种文体从无到有,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五言、七言到唐朝已经发展到了鼎盛时期,用鲁迅先生的话说:“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

几年前,我曾经见过一个叫“雨若”的网友,喜欢做“接龙诗”,但是,她没有做到“步韵”——末句接龙后,到下一句就换韵了(不一定,也有到三,或第四、第五才换的)。什么才是“步韵接龙”呢?就是接龙别人诗的末句(自己的也可以),需要把对方的“韵脚颠倒过来,且顺序不能够乱”比如拙作《步韵接龙诗 · 春望》:

网络空间游锦鱼,新笺还似旧笺初。

诗成痴语花飞久,墨未凝思枝影疏。

佳节喜闻良友会,时风还靠众才书。

人生贵遇唯知己,谁笑邻姑窥探余。

谁笑邻姑窥探余,宋郎大嘴扯闲书。

欲亲公主频生幻,方梦春兰始觉疏。

诸子有才文苑客,憨哥无寐草堂初。

入群多谢诸君请,点赞留评喜锦鱼。

第二首的韵脚:“余、书、疏、初、鱼”五个韵脚,恰好是上一首五个韵脚颠倒而来的。如果这颠倒过来的五个韵脚,只要是任意一个韵脚发生了变化,都不能够称作“步韵接龙诗”。当然也有网友指出“书、疏连韵,是大忌”。这些都是明清以后才有的规矩,我就不多说了。

后来我又想,既然能够“步韵接龙”,那么“步韵诗”可不可以把对方的“韵脚也颠倒过来步韵”呢?想到这里,我想尝试一下。比如拙作《步韵绝句》:

雨润山溪不自嗟,春兰有韵亦芳华。

白云出岫花飞径,满目青山处处霞。

欲画青山俗了霞,欲摹兰蕊韵无华。

新春非是无寻处,满目风光神女嗟!

试作一番后,自己觉得还行。后来我投稿某网络诗刊,编辑将两绝句合并又归类为“七古”,并说这种“体裁”从未见过,云云。

7.《沧浪》、《凤兮》二歌,已开楚辞体格。然楚辞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王褒、刘向之词不与焉(不算在内)。五古之最工者,实推阮嗣宗、左太冲、郭景纯、陶渊明,而前此曹、刘,后此陈之昂、李太白不与焉。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前此温、韦,后此姜、吴,皆不与焉。

8.谭复堂《箧中词选》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间分鼎三足。”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增境界,长调惟存气格。《忆云词》亦精实有余,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然视皋文、止庵辈,则倜乎远矣。

9.周保绪(济)《词辨》云:“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又云:“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近人喜学玉田,亦为修饰字句易,换意难。”

10.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坨(竹坨chá,朱尊彝,字锡鬯chàng)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之曰:“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潘四农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刘融斋(熙载)曰:“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头来。”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庵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

11.唐、五代、北宋之词,所谓“生香真色”。若云间诸公,则彩花耳。湘真且然,况其次也者乎!

四,朱庸斋《分春馆词话》选

或谓“写情容易,写实较难,应先学写情,再求写实。既能写实,再学写情”。此说未能成立。因“情”与“实”不能分割,倘离开实际以写情,则其情均属伪作,与文艺贵真之义,岂非相反?★ “实”字所包括为感情、事物、际遇。凡心感身受目触者,吾均能以文字表达之。复通过艺术手法予人以更大感染力,使之能同感共鸣,或使之成为形象化,使自己之感叹遭遇如重现目前。如是堪称能道其实矣。情应由实而产生,且以实为依据,如不从实而产生,则伪语也。不以实为依据,则不知其情来自何处也。就抒情与纪实之作而言,则抒情之作确较纪实之作为易。但抒情之作贵乎深;不深,则尽人皆能共言,而非一己所独特所有。纪实之作贵乎深;不深,则尽人皆能共言,而非一己所独特所有。纪实之作贵乎真;不真,异人之所共见,而失去事物之本相。然能深能真,亦谈何容易,非多读书不能得之。(卷一)

五,《碧鸡漫志 · 歌曲所起》

或问歌曲所起。曰:天地始分,而人生焉,人莫不有心,此歌曲所以起也。舜典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诗序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乐记曰:“诗言其志,歌咏其声,舞动其容,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故有心则有诗,有诗则有歌,有歌则有声律,有声律则有乐歌,永言即诗也,非于诗外求歌也。今先定音节,乃制词从之,倒置甚矣。而士大夫又分诗与乐府作两科。古诗或名曰乐府,谓诗之可歌也。故乐府中有歌有谣,有吟有引,有行有曲。今人于古乐府,特指为诗之流,而以词就音,始名乐府,非古也。舜命夔教冑子,诗歌声律,率有次第。又语禹曰:“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在治忽,以出纳五言。”其君臣赓歌九功、南风、卿云之歌,必声律随具。古者采诗,命太师为乐章,祭祀、宴射、乡饮皆用之。故曰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诗至于动天地,感鬼神,移风俗,何也。正谓播诸乐歌,有此效耳。然中世亦有因筦弦金石,造歌以被之,若汉文帝使慎夫人鼓瑟,自倚瑟而歌,汉魏作三调歌辞,终非古法。

六,顾起纶《花庵词选跋》 :

李太白首倡【忆秦娥】,凄惋流丽,颇臻其妙,为千载词家之祖。至王仲初《古调笑》,融情会景,犹不失题旨。白乐天始调换头,去题渐远,揆之本来词体,稍变矣

七,刘熙载《艺概·词曲概》选

1.柳耆卿词,昔人比之杜诗,为其实说无表德也。余谓此论其体则然,若论其旨,少陵恐不许之。

2.耆卿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惟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故觉风期未上耳。

3.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言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与太白为近。

4.太白《忆秦娥》,声情悲壮。晚唐五代,惟趋婉丽。至东坡,始能复古。后世论词者或转以东坡为变调,不知晚唐五代乃变调也。

5.东坡《与鲜于子骏书》云:“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成一家。”一似欲为耆卿之词而不能者。然坡尝讥秦少游《满庭芳》词学柳七句法,则意可知矣。

6.黄山谷词,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办。惟故以生字偶语,侮弄世俗,若为金、元曲家滥觞(借指事物的起源)。

7.少游词有小晏之妍,其幽趣则过之。梅圣俞《苏幕遮》云:“落尽梅花春又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

八,李玉·《南音三籁序》:

原夫词者诗之余,曲者词之余也。自太白【忆秦娥】一阕,遂开百代诗馀之祖。赵宋时黄九、秦七辈竞作新词,字戛金玉。东坡虽有“铁绰板”之诮,而豪爽之致,时溢笔端。南渡后争讲理学,间为风云月露之句,遂逊前哲。迨至金元,词变为曲。

九,焦循《雕菰楼词话》选

词调愈平熟,则其音急,愈生拗,则其音缓。急则繁,其声易淫,缓则庶乎雅耳。如苏长公之大江东去,及吴梦窗、史梅溪等调,往往用长句。同一调而句或可断若此,亦可断若彼者,皆不可断。而其音以缓为顿挫,字字可顿挫而实不必断。倚声者易于为平熟调,而艰于为生拗调。明乎缓急之理,而何生拗之有。

【补注】一般来说,每一歌词的句式安排,在音节上总不出和谐与拗怒两种。……(龙榆生《词学十讲》第四讲《论句度长短与表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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