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吕刚要/乌鸦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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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刚要
对乌鸦腹诽,不知始于何时何因,仿佛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环视周围,居然厌恶者众多。我不禁诧异,自思与该鸟无甚交际,其多居于荒滩野林,不贪不占,生活散淡,人畜无害。更有故事“乌鸦喝水”,示其聪明、灵性;“乌鸦反哺”赞其感恩、孝道。咄咄怪事是众人何以会对其口诛笔伐?诸多疑惑缠绕,恐只有百度才能给出答案了。搜索之后,出现如下文字:傻大黑粗,叫声凄凉,满地便污;以腐肉为食,啼叫为凶兆,预示死亡,不祥之鸟。果然是可怜之鸟,必有可恨之处。
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国家犹处困局,农家子弟,家境尤其苦寒,几不能果腹。生活的艰辛如巨石压胸,呼吸不畅,也造就了我自律的性格。我成了名符其实的三好学生,以最真诚的态度对待生活,以期改天换命。也是幸运,入学不久,恢复高考;初中期间,政策出台,小中专只能应届生报考。我顺利进入漯河师范,以短平快的速度端住了商品粮这只铁饭碗。
弟弟小我三岁。我读三年级他入学,我五年级毕业,他依旧在一年级教室茁壮成长。他心似乎没一天在教室呆过,我知道他心上挂着一张嘴。地里的茅根、马婆、小酸枣、甜杆(青的玉米杆)勾着他的魂。他常伙着几个学生逃课,哧溜一声钻进庄稼地里,再找不到踪影。不但父亲对他恨铁不成钢,就连我也对他施以拳脚。有一回他在坑塘掀苇根,我大一坷垃过去,正中眼角,再偏一点,一只眼睛估计就会给那块毫不起眼的坷垃带来终身荣耀。即便幸运,黄豆大一块疤也留下了。
也许有人会说父亲手辣,虎毒不食子呢。可他没有经历过被饥饿整天追着屁股跑的滋味;他不晓得因为缺少一分钱,面条里就撒不上盐、晚上点不了灯、父亲冬天光脚踩一双草鞋的艰辛。那时,夏天孩子们是没权利穿衣穿鞋的,因而被光荣地称之为赤肚猴。一拉溜高高矮矮地站在那里,要比的是谁的肋骨翘得更高,自然也有殊荣:豆芽菜、排骨队。而弟弟痴迷于地里各种零嘴的诱惑,也正基于此。所以,我和父亲的武力也没能把他逼到小学毕业。
当我把一个旱涝保收的日子稳稳当当装进口袋时,他正骑在树梢大把往口中塞榆钱呢。低矮处的榆钱早被别人捷足先得了,他只得往更高更险处探索。咔嚓一声,细绒的枝条把他扔了下来。那次他闭过气至少有两分钟。说到底还是弟弟笨。他在庄稼地里踅摸时,我把吊在气死猫篮里待客才用的几片香得令人腿脚发颤的大酱炒肉片偷偷塞到了嘴里。从这个角度说,弟弟的命运似乎是注定的,他和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无力逆天改命。
弟弟的婚事很快就沉甸甸地背在父母背上。父亲准备了两个坯斗,坯斗当然撬不动婚姻,但两个坯斗大半年不停搬运着一个新房的希望。父亲和弟用脊背把太阳从东山驮到西山,从春暖花开驮到黄叶飘零。如果掰开一块土坯尝尝,会不会有汗水咸咸的味道?母亲把一个地主婆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极尽盘剥压榨之能事,我看到她脸上挂着两个字:狠心!
盖房那几年,锅里几乎从不见油花,面条下在白水里,红薯叶、槐叶倒一搅一大团。拉出来的屎都是青的。我有种感觉,能用针缝,她会毫不手软地把我们的嘴给缝上。我还好。这样欺骗肚子,父亲和弟还有没有力气同泥蛋玩摔跤!父母走路都低着头,眼光在地上扫描,碰到个铁钉要捡回来,即使指头肚大一根木棍也要捡回来,捎捎砍砍,就能做苫板。奶奶恶狠狠地梳头,一绺一绺白发掉下来,被她挽两挽,塞在了墙缝里。苍蝇再小也是块肉。
我虽然拼命摆脱了这个群体,但他们每人手里都攥根线,使劲把我往身边拉,想跑都跑不了。我还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欠了债,睁眼闭眼都能看到他们伸着手向我讨要,我不晓得哪一天才能还够他们。上班头两年,我的工资全交给了家里。我们举全家之力在栽梧桐树,不指望引回金凤凰,即使个丑陋的小家雀,就心满意足了。这是我们的无奈,还是曲折迂回的智慧?
不出所料,弟弟的婚事一波三折。自我考入师范,父母的天秤不自觉偏向了弟弟。为了让他先娶亲,我的婚事只能听下回分解。那时已有彩礼衡量婚姻的轻重。我忘了都去了哪里,反正父亲连续跑了几天几夜,用他不太宽厚的脚板,一寸一寸丈量着乡村的土地,姑家、舅家、姨家……借回来了三千块钱,经媒人手,金金贵贵兜去了女方家。一来两往,到了谈婚论嫁环节,女方突然悔婚,还要赖下那一兜人民币。那钱早已预算在了未来五年、十年口粮里,最要紧的,要用它套家雀呢。父亲把软弱背在了床上,奶奶假想着仇人就站在身边,用她混浊的唾沫一个劲朝地上呸,一连串国骂五花八门,让人脸红。要是她话管用,估计女家已经断子绝孙了。
关键时刻,母亲展现出了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识。她先让父亲备份礼,找到在司法所工作的拐了几个弯的亲戚,获得官方支持。家里宴席摆开,请了邻舍青壮年二、三十人到家吃酒。夜阑人静,这支人马手持木棒、铁锨悄悄开拔到了女家,翻墙入院,先控制住人,土匪一般,牵骡子抱猪娃,把她家洗劫一空。事情的发展果如妈所料,他们告上法庭,但有了前因后果,又有了妈前期的铺排,最后只能是他还钱,我还物。此事曾在四乡传得沸沸扬扬。母亲的果敢让我折服。
此事后,父母开始拿尺子量他们儿子,量他的婚姻。得出了和我惊人一致的结论,儿子有些笨,婚姻自然要降格。再寻,就寻老实点的,一匹烈马,他降得住?最后,用那三千块钱娶了现在的弟媳妇。这个弟媳妇,怎么说呢,会不小心踩死家里的猫,自行车带着她儿子走亲戚,把儿子小腿捌进车圈,差点扭成麻花。她和弟,倒是般配。
最早几年,国家把在南方的布局称为摸着石头过河。身处中原腹地的农民,远得连河边都看不到。院里撒几只鸡,圈里养两头猪、坑里放上一群鸭子,已经是欲望的膨胀了。
父母和其他村人一样闲不住,到地里割回一捆青草,路边刨下一根枯树桩,下坑甩上岸一堆塘泥,就是天大的收获。碗里不用看,还是寡淡淡的,放屁一股臭红薯味。他们一顿早饭能吃到小晌午。一口浓痰吐出来,刚好落在脚边尚冒着热气的猪屎上,几只绿头苍蝇嗡地飞起来。或者几个人撅着树根抬杠,忽然就红了脸,碗一摔,两具身子扛在了一起,衣服上打着补丁,大拇指从顶穿的鞋洞里钻出来。
父亲有了一个宏伟计划,买牛!八、九亩地,没个牲畜代力,作难。先买个牛犊吧,不贵,才七百块钱。隔一年,就能长成大牛,再下个犊,大的拉犁,小的卖钱。大在我面前展望美好前景,我想到了蛋生鸡鸡再生蛋的哲学,顿感热血沸腾。然而,父亲话题转到了落实上,家里粜了粮食,鸡屁股里一颗一颗扣了一年多鸡蛋,卖了那头曾寄予着所有人不同希望的猪,还差二百多。父亲扑闪着眼看我。我明白了他意思。开始我眼光有些躲闪。当我清楚无处可躲时,我也把眼光看向了他。但我发誓,我绝对没把心里那粒愤怒的子弹通过眼光射向他。父亲却低了头,不和我眼光相接。在他低头的瞬间,我读到了两个字:无赖。我说,你先回去吧。
我也是有家室的人,已经痛彻心扉地体悟到婚姻的水深火热。妻子比资本家还刻薄,我兜里几个钱,她算得清清楚楚,工资一发,她手就伸过来了,我只得老老实实如数上交。她像盯乞丐一样盯着在我门前转悠的我的家人。父亲的话说得轻巧,他想没想撂给我的担子我是否担得起。二百多,差不多是我两个月的工资,我到哪里弄?好在我一直是“三好学生”,期末考试,我的学生很给我争气,我也可以从他们身上赚到奖金。父亲的牛最终只能落实在这里了。但也逃不过妻的火眼金睛,她眼光不只盯着我的工资,还包括我那可怜的一点奖金。我们生了一场大气,到大打出手了。不提也罢。父亲买到了牛,牛也下了犊,可他展望的美好前景并没如期而至。过二年,有钱人家在换铁牛。犁一块地,人家的铁牛突突突完了,我们的牛晃悠得人打瞌睡。父亲说,要是有一台拖拉机,犁地还不飞起来?我说,多少钱?大说,买二手的吧,得三、四千。我咽一口唾沫。父亲说,缓几年吧。积攒积攒。
弟走上职业打工之路是哪一年我忘了。村里脑子活络的人,开代销点的、磨面的、倒腾麦秸的、收鸡收狗的,小村经济呈现出“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态势。弟的笨再次凸显出来。他本来只会在庄稼地盘腾,他已经熟悉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可生活非要把人他扔进自己的汪洋大海。每年春节的鞭炮碎屑还在徐徐往下飘落,弟弟他们已经在寒风冷雨中向飞驰的汽车频频招手了。一头肮脏如乱草的头发,一身松松垮垮质地低廉的衣服,一卷破旧油腻的行李,眼角眯着眼屎,嘴张得像山洞似的一个个打着哈欠,就是这些人的标配。为了抵抗一年见不到媳妇的饥渴与煎熬,临行前几天,每个人都在床上透支着他们所能把握的短暂幸福。他们眼睛睃巡着所到的陌生世界,希望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但最后总变成那个吹起来的气球。
数一数弟都干过什么:打过煤球、修过油路、建过大桥、盖过房子、下过煤窑、打过砖坯、做过木活儿、扛过包子、挖过下水道、抽过沙、填过海……都是下力气的粗笨活儿。一次下煤窑,每人一辆车,捌着车圈往下溜,他后面那人走了神,车子如马脱缰,向他冲来。也是命大,快到他跟前时,竟拐个弯撞在洞壁上。还有一次,正月初六一帮人就到了郑州,天寒地冻的,老板却说活儿没到手,话锋一转,去青海吧,修路,钱多。那是刚兴起打工头几年的事,活儿不好找。在家闲着好像丢失了一个发财的机会。青海就青海,只要给钱,走吧!谁知越往西,风刮得越厉害,身上的棉袄薄成了纸片,风一吹就透。周围变成一个大冰箱,可着劲要把这些人冻成冰坨坨。到了地方,前不着村后不挨店,一拉溜简易工棚,只能打地铺。大家手上、腿上很快结满冻疮,一碰就裂,黄水直流。用䦆头刨地,地面冻得硬梆梆的,一䦆头下去,只留下一道白印。熬到夏天,连件单衣也没有,早上棉衣棉裤,中午就赤条条地在腰间缠一块亵布。晚上躺在沙地上蒸痱子,指肚大的蚊子恶狼一般扑来,想把他们吸成干尸。
好容易熬到年根,以为可以拿到厚厚一沓钱,同望眼欲穿的媳妇好好作个汇报。晃晃眼,老板跑路了。几十个人被撂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四面上百里不见人烟,只有冷风一下一下用力掀着并不结实的工棚。有人一钎子下去,在铁皮房上捅出个大口子,冷风呜地灌进来,卷走了瑟缩身子上仅余的一点热气。屋里还余两袋面,一堆大萝卜。开始一人一天一个馍、半碗萝卜菜;后来,一个馍两人掰着吃;到最后,只能一瓢一瓢喝水了。我没有见过他们愤怒的样子,只听说要拿钎子捅了伙夫。伙夫是老板带来的人,只得带人找到一处有人的地方,打个电话,汇来了路费。当这些一身破衣烂衫、形貌如鬼的人扛着一卷行李丧家犬一般灰溜溜回到亲人翘首以待的家里时,新年的鞭炮碎屑正在徐徐飘落。大过年的,全没了忌讳,整个村庄淹没在一片哭声里。浩瀚世界,如灰尘一般存在的庄稼汉,却是那小家的梁柱。
弟弟的人生如同父亲翻版。时间只是转了个圈又回到起点,一切都是那么巧妙地重合。这是一个轮回?弟弟的儿子如同小树在舒枝展叶。弟弟的任务是给他盖房、娶媳妇,延续那一缕总有些飘摇的香火。弟弟每年打工,带回来或厚或薄一卷钞票。父亲在家,先帮他翻盖了主房,又拉起围墙。不够?再盖一圈儿配房吧。配房盖好,放眼村里一望,青一色都是小楼了。怎么办?接呗!平房摇身一变,成了楼房。说得过去了吧。总之,几间房就催得人没个喘息的机会。这么变来变去,冷不丁一瞅,小树长成大树了。看到弟和弟媳妇,我就想到一句俗语: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儿子出息不到哪。再看婚姻市场,已是男人的寒冬。不知啥时,姑娘成了稀有品种。越穷越炫富。残酷的竞争让婚姻变回了丛林法则。大家都在往城里买房。家里房子盖成铁壳子也没人愿再多瞅一眼。五花八门的彩礼就像孔雀摇开的屏。什么一动不动,万紫千红一片绿。弟弟这只土鸡摇什么,摇落一地脏污的鸡毛吗?侄子婚事有了搁浅之势,家里一片愁云惨雾。大、妈老了,眼光里浸泡着忧郁和无奈,看我一眼,叹口气,你多操操心。这心我咋操?
妻子娘家村子发生一桩龌龊案件,一个弱智女孩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她不知被谁骗奸,发现时已经显怀。这不是骑着脖子拉屎吗?父母一怒之下报了警。警察来问,女孩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事情便显得丑陋而尴尬。听说这事后,妻心眼一活,一个电话打给我,我又一个电话打给我妈。难道是上天要给侄子一个婚姻吗?如果不出这事,即使弱智女孩,也会把头昂得高高的。我们哪里还有心思去品咂当事人如吞咽蛆虫一般的恶心、无奈与悲凉,一家人几乎要弹冠相庆了。这让我想到了乌鸦嗅到腐尸时那一脸的醉意。赶紧差人去说,女方正灰头土脸,便顺水推舟了。中间的操作,弟弟、弟媳肯定拿不出手,我也百无一用,诸事几乎全是妻亲力亲为。
二十多年前,在弟的婚事上,是妈力挽狂澜;二十几年后,在侄子婚事上,又是妻做了中流砥柱。不管怎么,这些坎一道一道被我们迈过了。花钱自然不多,但该走的仪式不能少。下来也就四、五万块。就这都难住了弟。临到娶亲那天还缺两万块。我开车跑几十里路取了钱给他就急。不管丑不丑,别人的嘴捂不住。但堵在心里的坯抽出来了。家里空气似乎都轻盈流畅了许多。
我看过川剧变脸。弟媳那么老实的人脸变得比川剧演员快。家里喜庆气氛没散尽,她两手一摊,说,侄媳妇不让父母在她那儿住了。我想笑,她要有这心思,还会弱智?让我感觉像吃了苍蝇的是,我们一家才尽心尽力帮你把媳妇娶进门,过河就拆桥啊。况且,你家的河真就过完了吗?够白眼狼的。我看向弟。他像父亲一样把眼光躲开了。我说,我那院刚盖好的,让父母住我那儿吧。我想,经了这事,脸皮再厚,他们一家也不会再来缠我了吧。我反复琢磨,这么翻脸无情,他们到底图什么。一段时间后,我明白了,他们并不是不想让老人住,是想通过父母养老这事,讹我点钱罢了。还有这心机!
侄儿快被唾沫星子淹死了。大半年了,还没出去打工,以为自己皇上呢?点燃全村人怒火的是他的出格,一个臭农民,竟然不出去打工,你有什么权利享受!大家话说得难听,那样一个货,就把他勾住了,要是天仙,还不敬成祖宗哩!我不好揣测村人心理。有人确实嘲笑他把败絮般个女人当成了宝贝,也有人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村里还有为数不少的男孩子婚事似乎已经欠费停机。侄子不但不出去打工,还每天跑超市掂回一兜零食。虽然只是一些便宜的垃圾食品,但人们把嘴都要撇歪了。我惶恐得不行。就算他坐吃山空,和我有半毛钱关系?可我就是不安,我真想把他一脚踢到工厂里去。果然,弟弟一帮人扛着行李,灰溜溜回来了,找不到活儿。好容易又联系到一个地儿,急惶惶跑去,不到一个月,脚气沤烂了脚趾,连脚心都开始溃烂流脓,干不了活,又打道回府。一个钱没拿回来,倒贴给汽车不少。弟最近一次回来是腰间盘突出。常年干重活儿,身体迟早得亮红灯。他倒下去,那个家怎么办?好在吃一段药,在家歇了几个月的弟又扛着行李出了门。他就像打不死的小强。我明白他在硬扛,不晓得他腰是真好了假好了。在那个家,他没有资格害病。
家里电话是我这一生打不破的魔咒。电话铃一响,父亲的声音:你妈咳嗽好多天了,老不好,你带她看看;你妈腿肿了好几天,输了液不见好,到县医院检查一下。妈的声音:你大眼老流泪,到医院看一下吧;你大耳朵聋得听不见了,愿想熬熬,越熬越重,赶紧看看吧。是看看这么简单吗?妈那次腿肿,是静脉血栓,市里看不了,到省医学院,一住半个月,下来几万块,姐没有,弟没有。大家都把眼光看向地面。这是他们惯常的表情。钱只能我出。
家里电话又打过来。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父亲的声音:你侄儿突然瘫痪,动不了,已经被120拉到县医院了。家里没有一分钱,你赶紧把钱带过去。弟弟不在家,弟媳妇背理,便拿父亲的老脸蹭。人在病床上,还有什么可说的?有了第一次试探,弟张口便容易了,他岳父在郑州住院,他要带四千块钱过去。我问,有路费吗?没有。我只得拿出五千,让他能够坐车来回,路上有口饭吃。弟媳妇也张开了嘴,保险到期了,不交就脱保了。多少?三千七。给你四千吧,整数。
为这事,我们家大小仗干过无数次了。妻也是明事理的人。晓得我家情况。退休后一个人打两份工。为的是关键时刻心不慌。但每次刚发了钱,那边手就伸过来了。这工像是为他们一家打的。我也下了决心,救急不救穷,穷窟窿谁也给他填不满,下次来一分钱没有。妻怀疑我的决心,我也不能肯定我真就磨炼出了一副铁石心肠。
大半生过去,我才明悟,以为自己成功逃脱了这个群体,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把我牢牢地攥在手里。而我,也很配合地把自己同他们绑在一起,只是嘴硬不愿承认而已。
侄儿的儿子以不太响亮的啼叫宣告了他在这个世界的合法存在。侄媳妇到县医院待产那天,弟媳妇不会签字,侄儿不会签字,弱智的侄儿媳妇更不用提。只得我这个准大爷代劳了。让我气恼的是,这个小生命还没到来,就已同我扯上了关系。这是我的宿命吗?
侄儿张嘴要他大娘给他在县城找活儿了。妻像早在盼着似的。我清楚她想什么,他打了工,他们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向我们伸手了。我也长出一口气。是小生命的到来让他感受到了责任和使命吗?但接连找了几个活儿,他不是抱怨肉联厂气味太大,就是嫌蒸馍厂一整天都站着太累。妻生气了,一个打工的,有活儿干就行了,还挑挑拣拣的。干脆不再管他。只有我看出来了,他是不愿这么快就步上他爸的后尘。但一次检查,他媳妇肚里边竟照出个瘤子。没用我们管,他自己跑到食品厂找了个活儿,天天跑几十里上班、下班。侄儿结束了他的幸福生活,村里的议论平息了,大家的气儿似乎也出顺了。弟弟还没交棒,他已开始进场热身。不晓得将来他能跑出个什么成绩。
偶尔忆起,乌鸦似被称为太阳神鸟。我不禁哑然失笑,太阳神鸟,最起码得如雄鹰矫健,如天鹅高贵,再不济得有孔雀一身华美羽裳。乌鸦,粗俗甚至卑贱。莫非是以讹传讹?若强说它有什么长处,只能是生活环境的穷困僻陋,即使食腐也能顽强生存的韧劲。在神话传说里,乌鸦作为苦力,每日背负太阳从东海至西山,世上才有了温暖和光明。这是粗活儿、累活儿、笨活儿。或许只有它才能日复一日,生生世世,而无悔无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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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吕刚要,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漯河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作品散见国内报刊杂志。
出品/河南阅读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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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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