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年代怎么给老师干活|怀旧党
1980年代初我上中学时的母校前黄中学。
西安交通大学药理学博士生跳楼自杀身亡,是最近发生并且引爆了舆论的一起悲剧性事件。在早先有关报道中,对于该博士生导师日常差遣学生为自己干私活的描述,更是引发了舆论的声讨,甚至上升到声讨导师将学生视为“家奴”。
西安交通大学于1月8日成立了专项调查组,对该博士生女友发帖反映的问题及导师的情况展开调查。学校对多位导师同事及该博士生生前好友舍友及该导师其他研究生开展的调查,学校发布的调查结论说,有多位教师、多名学生反映,该导师“比较关心研究生,包括该博士生的生活学习及科研,但确实存在让研究生到家里打扫卫生、陪同超市购物、洗车等行为,平时在与学生的交往通讯中,也有说话比较随意的情况。”
大学里的师生关系,其实早就一直被诟病,早些年把导师成为老板,其实背后隐含的也是一种不正常关系。
但是,师生关系,在中国,曾是一种最基本的社会关系。
左丘明作《国语》,论“民性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
《荀子·礼论》中记载:“君师者,治之本也……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后来儒家把天地君亲师列为祭祀对象,可见师位之隆。钱穆先生说:“天地君亲师五字,始见荀子书中。此下两千年,五字深入人心,常挂口头。其在中国文化、中国人生中之意义价值之重大,自可想象”。
“有事,弟子服其劳。”夫子论孝之语,后世也常用作谈师生关系上。而我自己,后来也始终谨记这句教诲。
我们这一代出生农家的人,人生自有老师起,就没有少帮老师干过活。
我们小时候,老师中有一些民办教师,家里有自留地。人民公社的时候,赶上农忙,除了学农及放忙假回家干活之外,常常也还会有一个附加的义务,就是到这些民办教师的自留地上帮干活。后来分田之后,我的同学中,还有到老师家帮割稻的。
这种干活,既有乡里乡亲的相互帮忙,也有师有事弟子服其劳的古老传统,虽然没有报酬,但家长、学生都毫无怨言,也没觉得这是阶级剥削。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不过,随着教育的正规化,中考高考的恢复,学生的生活重点主要转移到学业上,到老师家帮忙干农活这一现象,即使是在我们那样的乡村,也迅速走进了历史。
我上初高中的时候,试卷和复习卷最早都是在钢板上刻蜡纸然后油印的,这样的活通常是在放学后。老师会找字写得不错干活又利索的学生到办公室帮着刻钢板,油印复习卷。我曾短暂地干过这活,后来没干下去,不是其他,而是在蜡纸上刻不好,水平不行。
那个刻钢板蜡纸的年代,帮老师干活,可是荣耀得很,那是老师看得起自己,说明自己棒啊。
到大学时代,我的一位同学,因为家境贫寒,系里一位老师,主动提出让他帮着干点杂活,倒不是家里的,而是办公室的,相当于今天的秘书助理一类,然后老师适当付一些报酬。我的同学非常乐意并做得很好。这是勤工俭学的一种,而且,老师之举,充满了善意。
我的同学后来还给我从那位老师那找了个活给我干,就是誊写论文。彼时电脑还很少,著书立说,全靠钢笔誊写。老师写得论文著作多,给媒体出版社投稿时,要清晰干净的底稿,同学的字不如我,便把这活交给我做了,当时的价格是千字一元。
那个时候,不给老师誊写论文书稿清样,我也抄诗玩。誊写书稿还有收入,这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业余时间专心致志给老师誊写书稿,甚至,功课不紧的时候整天抄,最多一天挣了17元钱!17元,什么概念?我弟弟当学徒,第一个月才拿19元;17元,意味着你一天抄了1万7千字啊!抄得手指都僵硬了,中指第一节关节处厚厚的老茧,光滑闪亮,直到今天,仍有余迹。
那个时候,我从没有产生过被老师廉价剥削的痛苦,倒是有了凭自己本事挣到了买酒钱和买书钱的愉悦得意。如果说有遗憾,是后来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自己只顾死抄,根本没有留意琢磨下老师写的内容,如果自己当时是有心人,也许,抄了这么多,多少也应该给自己留下些东西的。除了金钱,一无所得,这才是我后来惭愧遗憾的地方。这自然是事后诸葛亮了。
我大学毕业后在高校当过老师。不过,我从来没有叫学生给自己干过什么活。倒是学生曾从我这儿借走了鲁迅的《野草集》,后来遗失了,让我非常痛心。因为上面有我当年阅读时的诸多心得笔记涂鸦在上面,后面阅读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当然,我那个时候年纪也轻,一些学生的年龄跟我相仿,我们课余常厮混在一起,全无师道尊严。不过他们毕业工作后这么多年,倒还是与我保持着密切关系。
我在媒体工作时,带过年轻的部属,也带过实习生,大多数人都叫我朱老师,我确实也是他们的老师。我的记忆中,只有我在《传媒》杂志当头时,曾经有一次,单位女同事帮我干过私活,但不是我要求的,是大家一致提出的。那一年,我太太36岁生日,我此前从未给她送过花,谈恋爱时也没送过,在单位跟大家聊天提到,单位女同事多,大家七嘴八舌,对我的态度很有意见,强烈建议我补救,撺掇我买花送给太太,说出其不意,太太一定会非常高兴。征得我同意后,她们帮我去花店买了花,因为我工作比较忙,她们又代我给送花上门了。这一次,倒算是我让学生辈的部属帮我干了一次活,虽然这还是她们主动建议的。
在新京报时,我分管的部门也是年轻人为主,也有实习生。如果要算让他们帮着干活,其实也就是把我要讲课的PPT做好,我不会写PPT,或者,就是把我写的文章或工作总结,转成微信文档——因为我不用电脑版微信。但这些PPT或者文章,所有内容,都是与工作相关的。直到离职前,自己独自搬运书籍去邮局寄送时,部门的年轻同事看到主动帮我送过,我倒是没有再拒绝。包括离职时请我的同事帮我删除电脑上一些没必要留下的东西——因为我技术盲。
我一直很庆幸,自己年少年轻时遇到的老师都是朴实善良的人。所以,即使到了今天,过去的老师若有事,只要力所能及,我依然会像过去一样,毫无怨言。2016年因为我的一篇文章被选入了故乡高考模拟试题,高考结束后,母校几位老师想请我回家与他们及孩子做个小范围的分享,因为与我不认识,遂托请我高中语文老师出面相邀。虽然我暑期回乡探亲早已排了的行程,但为了配合老师的行程,我自己做了调整,提前请假回乡。无他,在我心中,力所能及,应该的。
我自己一直称自己是不新不旧不东不西的人,身上传统的烙印甚多,与师长之间的关系,颇多旧传统,因为只是对自己的要求;而与部属同事之间的关系,则讲精神平等公事公办,这也是自我要求,同时也是对现代社会个体权利的尊重。
这些年发展,年轻一代个体意识权利意识已经有了很大的觉醒。他们可以自愿为自己喜欢或者尊敬的师长前辈做许多事情,而不追求利益交换,这与我们小时候懵懂的认为理所当然不一样,这是在权利觉醒基础上的清晰的新认识。
但是,一些老师的认识并没有跟上这种觉醒。
当下社会对权力的崇拜和滥用,同样波及到高校。一些高校的教师无视学生的权利,而滥用了老师的权力和学生的信任,以及教育体系的规则,视学生为给自己项目打工的廉价甚至是义务的劳动力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更有甚者,如新闻所言,还要学生到家里去打扫卫生。一旦遇上学生抱怨舆论批评,还振振有词:老师叫你们做点这些事你们还推三阻四讲条件。
这样的老师,无论专业能力,是不合格的。他们一不能理解现代意义上权利的觉醒和平等自愿的精神,以及对他人尤其是对学生的尊重,同样也不能理解传统的师道尊严讲的是什么——没有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师道尊严,最多也就逼使学生暂时屈服于某种淫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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