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旺||庙院

庙院

文/白玉旺

我的故乡叫庙岭村,庙岭村的村中心有一座宽敞的院落叫庙院,庙院既是村级组织所在地,又是当时的学校,更是全村的集会活动娱乐中心。庙院作为山村的一座普通院落,名不见经传,字不出百里,实在没有什么好炫耀的。我提它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它沉淀了我童年时的梦,酝酿了我成长时期的乡村情结。

荒芜的庙院

据大人们讲,庙院当时确实是庙。不但此处是庙,全村东西南北中(庙院所在地)均有庙:晨钟暮鼓,五谷丰登,安居乐业,昔日的繁荣可见一斑,这也是我们的村庄命名为“庙岭”的原因。后来东西南北的庙被日本鬼子几把火烧了。当时听了,不免惋惜,内心升起对鬼子的恨。中院的庙虽未被焚,但由于年久失修,再加“文革”的原因,各路诸神的木的雕塑被请了出去,堆在庙东北角的阁楼内,庙后来被翻盖成了学校。阁楼内的木神塑也被一个看门人叫五斤的每日一个劈开烧了。据说五斤因此受到神的惩罚而大病一场,担心死掉,从此走路蹒跚——人们如是解释。中院所在地后来就叫庙院,名称一直沿用至今。

从我记事起,庙院就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在我隐隐约约的记忆中,庙院里每天人山人海:有人戴着高高的纸帽子,人们疯狂地喊着口号;墙上还有夸大且抽象化了的丑陋的人像,上面有“黑司令”“母老虎”“破鞋”

我到上学的年龄,起初很逃学,学校呆了一天就不想去了。有一回,老师居然追到站牛场找我们。远远看到老师的踪影,不知道谁吆喝了一声“存林(老师的名字)来了!”我们几个小伙伴一声招呼,一溜烟上了山坡,跑得无影无踪……晚上回到家里,听母亲说,老师还找到家里动员我们去上学。母亲没有责备,但看着母亲那企盼的眼神,我心动了……第二天就随哥哥们到了学校,从此再没有逃过一天的课,开始了在庙院里的读书学习生活,也就与庙院结下了不解之缘。

庙院的西南角,有一个约二三层楼高的方形大木架子,初爬上去,抖抖索索,有点眩晕。每天早晨四点多,生产队长扯着嗓子,用铁皮卷的喇叭筒吆喝社员们出地劳动。等大人们出地后,我们也就起床到学校读书去。下学后,那木架子就成了我们爬上滑下玩耍锻炼的好地方,尽管险,但从来没有同伴出过事。后来木架子被学校和社队(村委会)公议锯掉了,原因是木桩埋在地下的部分腐朽了,怕孩子们出事。

坍塌的阁楼

庙院东南角的阁楼已没了神塑,只是一个空空的、四面透风的所在,连楼板也缺失了一部分。大胆的同伴们在上面沿过来沿过去,捉迷藏是常有的事。如今,阁楼仍在,但坍圮了很多,村里人进出已习以为常,仿佛阁楼村庄与不存在并不重要似的。

庙院的正南有一个舞台,虽破,但很大,里面除了在节日唱戏占用外,冬季还是草房(牲畜吃得莜麦秸秆)。平时还被村民堆了几口提前准备着死后用的红杄木头棺材,着实有点碜人,所以我们不常进到里面玩。后来由于舞台坍圮的厉害,被拆掉了,连地基石也被村民们搬走了,仿佛历史被时间打扫的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有中老年人的回忆。

学校占着庙院的正面和东面,西面是社队的库房。每到秋收季节,库房要临时储存大量土豆,并打包到麻袋里,等待解放牌卡车拉走支援机关和部队厂矿。秋冬季节,要铡草,大量的莜麦秸秆堆到庙院里,用切草刀铡碎,为牲畜储存过冬的食物。这些时段也是庙院里最忙碌杂乱的时候。

修葺后的阁楼

我在庙院读完了小学,第二年就要到十来里路外的上官庄村读初中了。但是由于弟兄多,每周背熟食父母不堪其负,于是让我留级一年,等待四哥初中毕业我再出村读初中。当时我正赶上“社社办高中,村村办初中”的年代,第二年全县普及中学点,庙岭村成了七年制学校,我也就无需出村读初中了。我没有背着干粮出村念书,为父母省了不少开销,也很是为父母省了不少心。我于是成了庙院第一届初中班的学生。

我在庙院里生活了七八年,从小学一直到初中毕业。当时学校的老师多半是民办老师,教学态度很好。尽管知识上犯着时代通病,比较短缺,但那颗赤诚的心,和学生打成一片,认真的态度,直到今天也让我感动。老师们学问不深,但边学边教,现蒸热卖,也能达到一定效果。白明应是高中毕业,既教数学又教化学,李有年教语文,会弹拉歌唱。两个人一边学唱歌,一边教学生唱,从《国歌》《国际歌》到《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赤脚医生向阳花》《翻身道情》《看见你们格外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学习雷锋好榜样》《社会主义好》《我的祖国》《英雄赞歌》《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手拿碟儿敲起来》《洪湖水浪打浪》……老师把歌词歌谱写在院子里的移动黑板上,逐字逐句教全校学生唱,大同学,小同学,七高八低,儿声母气,走调是常有的事,但大家唱歌的劲头很足,居然按照自己的调调学会了,然后排着队下学唱着歌回家,这是常规。所以我们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不少歌曲。在课间,同学们踢毽子,跳绳,打乒乓球,踩高跷,下软腰,翻跟头,体现出活泼好动年龄的特点。所以,学校在公社(乡镇)里还小有名气:校园生活丰富多彩——篮球、乒乓球、武术体操、唱歌跳舞、曲艺杂技……有时也参加全公社比赛,大家捧着奖状,其乐融融。如今想来,令人回味。

不用出村读书,省费用,省心,但我们不省力。我们放学后,不是首先考虑做作业,而是考虑帮家里做力所能及的事:挽兔草,担水,浇茴子白……不是农闲季节,很少有玩耍的时间。在庙院的学习生活也是艰苦的:生炉子,背柴,抬水,扫地值日。高年级需要上晚自习,点得是煤油灯。有时候,订作业本用得有光纸还需要跑上三十多里路到静乐县的杜家村去购买。家里条件差,我有时候把大人或亲戚吸烟剩下的包装纸收集起来订成一个不太规则的小本子,在上面做练习题。我喜欢学习,一有时间就抱着书本钻研起来。遇到不懂的题,把题抄写在洋旱烟纸订的本子上,揣在怀里,在大街上遇到老师担水休息时乘机问起来,有时候问题比较难,把老师晾在大街上走不是,站不是,最后不得不说明天再解决吧。

光阴短暂,二年初中眨眼结束,在临近毕业时,国家调整招生时间,由春季变动为秋季,我们推迟半年毕业,实际在庙院读初中二年半。记得临近毕业的一次考试,考卷的命题作文是《母校》,也许是即将毕业,触景生情,我和同班的保应的考场作文《母校》都写得特别地动感情,老师在学生下学整好队形后,在全校一百多个学生面前把我和保应的作文都给大家朗读了一遍。作文原稿没有保存下来,我凭借记忆把我当时的作文思路重现如下:

村里中心街尽头的老柳树

“当我在街头徜徉漫步的时候,当我赶着牛羊回家的时候,当我端起饭碗正准备用餐的时候,当我遥望夜空默思静想的时候,当我在睡梦中突然醒来的时候……母校,你熟悉的面容,你的每一位辛勤的老师,你的每一位可爱的同学,你的每一块黑板,你的每一支粉笔,你的每一次活动,包括乒乓球,武术体操,踩高跷,你那高高的广播架子上那熟悉的声音,你那光光的台阶上同学们玩耍的身影,还有你那上课下课并不悦耳的钟声……母校,你的一切的一切,一切的烦恼,一切的笑容,一切的歌声,一切的激动,一切的睡意朦胧,一切的打闹逗趣,一切的同学友情,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和脑海里。

“母校,不论我走到哪里,贫穷还是富有,成功还是失败,你都是我永远的记忆,你都是我强大的精神动力!

“母校,就要说再见了,我们是那样地恋恋不舍;母校,我们要永远把你赞美!母校,我要永远把你珍藏心底!

“再见了,母校!”

记得当时全体师生屏住呼吸聆听着。老师读的动情,同学们听的感动,也似乎拨动了大家对母校深深依恋的琴弦,有的同学眼含热泪,不住地咬着嘴唇,不住地点头。

有的老师们提议,学校应该搞一个毕业仪式。大家想来想去,还是采取老百姓起房盖屋常用的传统的方式——师生共同做一顿大烩菜和油糕吃——让每一个同学步步高升嘛!老师们把平时背柴积攒下来的大木棒小木头棍和来村里推销的小贩换成了糕米,又让同学们张三二两李四一两地自愿提供了一些胡油和山药蛋粉之类。一切置办齐备之后,在星期六的中午开始了包括初中班十二个毕业的学生和七八个老师附带一个老师家属帮忙的毕业大会餐的准备工作。

膀宽腰圆脸红好出汗的宗老师踩糕面,五六个女生包糕,我们男同学帮快言快语的李老师炸糕,还有的摆桌凳,抬水,还有女同学帮老师家属擀粉皮,溜山药皮,炒菜。还有的烧火打碳,就像村里谁家做喜筵,人们说话都显得客客气气,有事都抢着去干。胡油炸糕的香味,炒山药蛋烩粉条加葱花的香味,引得街坊邻舍的小孩子们流着涎水不住地偷窥。

我帮助李老师在油锅边夹油糕,突然感到右手溅了油钻心地疼,不由“啊”地叫了一声,大家都扭回头看,原来是李老师放糕放得急溅起了油花子,我的右手被烫起了好几个水泡。我心里疼痛,但嘴里却说“不疼”。李老师为了解围,开玩笑说:“炸油糕烧了手,今年肯定有喜事。今天毕业会餐也是喜事,玉旺啊,今年你肯定能考个第一名!”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饭做好了,人邀齐了。大家在木头课桌拼成的餐桌前就坐。一顿简单的毕业会餐吃得津津有味,其乐融融。

庙院的孩子们,一顿胡麻油软黄米炸油糕葱花山药蛋烩粉条的毕业聚餐之后,也就结束了庙院的读书生活,从此走向人生的另一个生活舞台,继续去延伸自己多姿多彩的人生梦想。

当时,我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前身为省立五中的宁武中学的重点班,这是来自全县各公社的前一百名学生组成的两个重点班,这也是全国恢复招生制度以后宁武县正儿八经地招生的重点班,受到全社会的关注。所以我们村里的人们把我考入宁武中学当作一个奇迹传诵,也着实让母校的老师高兴过一阵,更让庙院增加了几分魅力。据说,后来庙院的老师们经常讲述我当年学习成长的故事教育后来的小学生,故事被夸张了不少,说我边吃饭边看书,不吃饭不睡觉看书,背着豌豆背子走路也在看书……

我上高中的那天,母亲早早地起来准备早饭。在昏黄的油灯下,摆在我面前的是可口的烙饼,还有鸡蛋。母亲看着我吃,催促我多吃,吃剩的为我打包起来。我默默的走出我家的老宅柳院,后面跟着默默的母亲。母亲是小脚女人,没有文化,是一位时代特征很明显的女性。她既勤劳又耐心,既手巧又心细,不但饭做得可口,针线活也做得很好。但由于母亲的小脚,走起路来很不方便,小心翼翼,趔趄不稳,走上一小段路,她只能停下来歇歇——我们村里的街道都是高低不平并且有坡度的青石路,她行走起来非常吃力和缓慢。当我走过庙院的围墙,经过阁楼时,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慢慢挪动的母亲:朦胧中,街道只见母亲那娇小的身影,她靠着街巷旁的青石地基,正在用双手扯着大褂襟拭泪……我怦然心动,从心底涌起一股热流,眼泪也不由地落了下来。我当时几乎是咬着牙走过阁楼,走上求学之路的。直到今天,那刻骨铭心的一幕还如在眼前。

改革开放后,庙院东西两面的房子都被分给个人拆除掉了,只留下矮矮的断墙,人畜站在外面就可以探头望进学校里去。

庙院正面的屋子还在,经过几次大小修葺,还在延续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知识梦,改变的只是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交替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的男的女的老师。再后来,学校没有了学生,老师有的调走了,有的退休了。学校后来关门了,村委会从新选址了,庙院也就闲置了很长一段时间。

修葺后的庙院

庙院闲置后,房子还在,但显得破旧,院子里杂草丛生,给人荒芜的感觉。几年前,村委会集资把危旧阁楼从新翻修一新,格局上也有了大的变化,比原来气派多了,里面也有了神塑和铁钟;最近几年,村委会又修建了彩钢舞台,正面的八九间房屋也做了修整,装饰,看起来整洁多了,院子也不显荒芜了。庙院每年也按照旧历传统的日子唱唱戏,但似乎感觉舞台上的演员比看戏的人多。随着村里人口的逐渐地减少,庙院昔日热闹的场面永远不会再现了。

后来,我断断续续地回村里去,每次只能做短暂的停留。每每经过街巷,经过庙院,经过庙院的短墙,我都要停留下来,仔细看看庙院里里外外那昔日熟悉的一切:阁楼,正面那八九间木构瓦房,还有街巷高低不平的青石,街道两旁的参差不齐的房舍,高高的地基石,回头再看看远处老宅旁那棵作为全村标志的郁郁葱葱的老柳树,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亲切……下笔为文,这些都会清晰浮现出来,如在昨天。

庙院以及庙院里的那些人和事,已经是我人生记忆与回味中的一部分,永远不会淡忘,回味将永远深刻而绵长……

2019年10月18日—11月2日再改

2021年8月1日—15日改定

作者简介

白玉旺:笔名芦芽松。宁武县怀道乡庙岭村人。宁武县第七、第八、第九届政协委员,曾任政协办公室兼职副主任,忻州市政协社情民意特邀信息员,忻州市中华文化促进会理事,《宁武文史》责任编辑,《宁武教育科技》主编。参与《宁武县志》(1987—2009)编撰工作,参与创作《宁武县组工之歌》和《宁武教育复兴之歌》。中学高级教师。高中语文教师。曾在《中国教育报》《山西日报》《德育报》《忻州日报》《宁武报》《汾源》及“太原道”“大美忻州”“宁武你好”“文史艺苑”等公众号发表作品。著有21万字的长篇小说《洪河梦》和诗歌散文十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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