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者说 | 我们都想拯救世界,却没人去帮妈妈洗碗

得知母亲确诊为乳腺癌的消息时,我正在接诊一个肥厚心肌病的患者。

我依然记得当时自己眉飞色舞,给研究生讲解为何那个病人多次心脏彩超检查都遗漏了左心室流出道梗阻,有板有眼的细数着肥厚心肌病猝死的危险因素,义正严辞的劝说她积极治疗。

便在此时,我接到了弟弟从老家打来的电话。一个粗犷的农村汉子,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失声痛哭,他告诉我,母亲躺在老家医院的手术台上,乳腺包块切除的病理结果是乳腺癌。外科大夫建议乳腺全切加淋巴结清扫,但局麻下意识仍清醒的母亲抵死不从。

接诊再也难以为继,一边打电话苦口婆心、连哄带诈的劝说老人家手术,一边草草写了几句诊治意见,然后匆匆离开。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买票送父亲回老家。

他收拾自己的行李和糖尿病药,我开车去买当天的火车票。一路上,脑子嗡嗡作想,不是错踩了地板油就是急刹车,昏昏沉沉,迷迷瞪瞪。

一件我不敢深想,也不愿意深想的事情正向我悄无声息地袭来:我们的父母,正以肉眼可见的方式,老去了。

第一次在家里听说肿瘤这个词是8年前。

那时还在读大学的我,抽空回家帮忙种花生。我自以为是地说,这次回家给爷爷带了心脏病的药,他的脚踝水肿几天就会没事的。

我的父亲“嗯”了一声,说:前几天爷爷去做了胃镜,是胃癌,到处是转移。

所有人都一声不坑地继续种花生,然后相约一起向爷爷隐瞒病情。回家吃饭时,我第一次好好端详了自己的爷爷。他长得很帅,因为他精神矍铄的脸上写满了岁月。他对我说,他就是身上没有劲,嘴里有淤泥的味道,等过几天胃口好了,就可以再去帮家里干活了。

这话我没法接,转过头去看熟悉的院子。那天的阳光很刺眼,照的人眼睛白花花、脑袋嗡嗡作响。那天我开始明白,岁月不会饶过任何一个人。我们每天在医院面对生老病死,司空见惯,但这些尘归尘土归土的自然规律,还是会在自己和家人那里上演。

当然,也只有遇到生老病死,才会发现,那些让我们整夜失眠垂泪到天明到心事,很多都是矫情。

现在的我长大了,终究还是成了一名医生。

我长大了,允许也习惯了痛苦不请自来。

我们长大,最大的失败莫过于遗忘和习以为常,我们忘记了初心,将亲人和爱人对自己的爱,坦然受之;我们闻着妈妈在厨房烹出的饭香,满脑子想着拯救世界、解放全人类,却少有人在饭后主动帮妈妈洗碗。

在一些不经意的瞬间,我总会记起自己小时候。那时的我,总有些不切实际却又质朴的念头。我想,我要使劲喝水吃饭,练就一个大肚子,然后在冬天使劲呼吸,把那些冷风都喝进去,这样世界变暖和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弟弟他们就不会冻手了。

这是很多中国男人的悲哀,不善花言巧语,只懂闷声苦干,总会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奔波忙碌的工作,当成天下头等大事儿。即便对自己的亲人和爱人,也不懂嘘寒问暖。

母亲的手术成功,免疫组化分型也很好,我四处找同学同事打听询问,一致认为术后不需要放化疗。术后1周好转出院,她在家里对人讲,除了找人看报告,我似乎没有家长里短的问候。

我老婆笑着对她说:你自己生的儿子,什么性格,还不清楚么?

我是该反省自己,我们花了半生时间学会了中文和英文、学会了演讲和辩论,学会了讲课和说服,甚至学会了欺骗与忽悠,但唯独没有学会和最亲近的人好好说话。我们把最好的耐心细心留给了旁人,却把纠结、烦躁带给了亲近之人。

行医没几年,到处可听到的一句口号是:回归临床,回归基本功,但现在我却认为,对于很多临床医生而言,没有什么比回归家庭更重要的了。

心倔口拙尚在其次,我们中的很多人没学会成为暖男,却像刀子一样,到处切割中年人。然则,我们哪有资格嘲笑他们,毕竟自己的父母都是中年人。我们也不要嘲笑中年人的油腻,因为油腻的一样可能是青年人。

实际上,世上有一件比长大和老去更可怕的事情,叫做糊口,文化人称呼它为活着。我们中的多数人,资质平庸,是靠着独木桥一样的考试,背井离乡在另外一个城市安顿下来,身影光鲜而又疲惫。

我们偶尔会想想年轻时的梦想,但随之气喘吁吁。但让人疲惫的不是梦想本身,是无尽的套路和流程。当然,还会想到年迈的父母——你我都知道他们会随时离我们而去,但却依然抽不出时间回家。

荷塘月色下的农村,生产好奇与期盼;钢筋水凝土的城市,擅长生产孤独。但我却认为,我们不是活在孤独里,是活在勇敢里;因为勇敢,自己才会察觉到自己的无助。

是的,我们都在养家糊口中,感受父辈子辈的生老病死,这是所有人生活的现状。

而明知世事很难两全,我们依然全力以赴,这才是人生全部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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