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读《红楼梦》：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消长图

作者：玉山

《红楼梦》里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是“护官符”上赫赫有名的豪门，极富极贵的世家大族，而且“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

但是豪门与豪门不同，相形之下，还是有高下之别。这四大家族之间，又是怎样个格局，怎样个消长趋势呢？

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景，是在贾家，我们就从贾家开始说。

（一）贾家江河日下，王家高潮迭起

贾家乃宁国公与荣国公之后，为钟鼎勋贵之家。

史家乃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为文臣名宦之家。

王家乃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为军官将领之家。

薛家乃紫薇舍人薛公之后，为书香继世、豪门富贵之家。

从根基来看，贾史王三家依次为公、侯、伯爵之后，而薛家有官无爵，这是个降幂排列。

贾家之根基最为雄厚，所谓“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白玉堂”语自汉乐府《相逢行》：“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外部黄金为门，内里白玉为堂，府宅之富丽堂皇可知。府宅规模档次，是家族权势最直观的体现，贾家乃大贵之家。其生活原型，应是当初随龙入关的第一代军功勋贵。出身上力压其他三大家族。而贵之极，必然富之极，这在传统社会里，几乎是等同于废话的铁律。

到故事的展开初始，借冷子兴之口交代，贾家“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饶是如此，一则，后来元妃获宠，贾家不免亢奋一把，又烈火烹油花团锦簇一番；二则，“百尺之虫，虽死不僵”，气派仍一时不倒，往日辉煌更令人啧啧称羡。

林黛玉进贾府，见他家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遑论主子？林家什么排场？——林如海，巡盐御史！盐务高官，那是肥差里的肥差，不贪不占也几世享用不尽的，可是贾家的场面林黛玉没见过。

更有王夫人，时隔多年，还在向王熙凤抱怨：“当年你林妹妹的母亲，是何等的金尊玉贵，何等的娇生惯养！”这话语里，可不尽是嫉恨不服。须知王家，素以富奢著称，珍藏无算——“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珍宝多过东海龙宫！可是王夫人嫁到贾家，才算开了眼界，见识到什么才叫“金尊玉贵”，什么才叫“娇生惯养”。王夫人话里的酸味我们都可以体会得到。原来以为自己够可以的；结果发现，自己还真是够可以的。王夫人对林黛玉抱有成见的根子就在于此——当年和林黛玉的母亲，贾敏，妯娌关系没处好，由嫉生恨，恨屋及乌乃尔。

至于王熙凤和贾琏拌嘴，说什么我们王家地缝里的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的，纯属小两口吵架斗气，当不得真。王家差着多少先不论，单说王熙凤家，在王家大家族里，肯定是不吃香的——手里过的月钱，都放出去求息，可知王熙凤还真没怎么见过钱，最起码，这点钱她姑妈王夫人是一点没看上的，沾都不沾。

但是事情在变化。贾家日益衰败，爵禄逐代递减这是政治规矩没有办法，宁国府贾珍世袭三品威烈将军，荣国府贾赦世袭一等将军，往后一望可知，再过几代也就没啥了。于是试图转型举业，可是又不成功——文字辈就考上一个进士贾敬，还极度颓废，整日和道士鬼混；玉字辈都是废物，没有一个成才，贾宝玉是个典型；草字辈那还是未定之数。贾家之衰颓已经是现实，看不到任何转机。

这是四大家族共同的危机：如果不能为朝廷立新功，又不能向其他方向转型，祖宗福泽终有枯竭的一天。

而王家，在全书的主体部分，却蒸蒸日上，高潮迭起。王夫人的兄弟王子腾，官越做越大：初任京营节度使，坐镇京畿重地，已属显职；后又升任为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旋升九省都检点，更是位居一品，可谓飞黄腾达，贵不可言。再往上一步，就是登阁拜相，为天子辅弼，百官之长了。

而贾府几代间到过的最高职位——贾代化的京营节度使，也不过与王家晚辈的起点相当，而后更每况愈下。

王家后来居上的趋势已经越来越鲜明。王子腾在书中虽未直接出场，其实乃是领导四大家族的新的话事人。这也是王夫人由一个甩手掌柜逐渐转变为家务的积极管理者，并能够与贾母暗地里掰掰腕子；而王熙凤弄权舞弊的胆子也越来越大的重要背景——王家行情看涨。

王家是世代军门，所以王家得势说明天下多事，不是内忧就是外患，兵戈一起，苍生苦哉。

（二）史家孤立主义，祸福难论

史家出身侯门，文臣名宦，贵而且清。清得似乎太过，虽曰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是史家明显缺乏经营集团力量的积极性，而是抱着孤立主义的态度。像是有点臭知识分子的清高，又像是有点市侩气。

贾家的老祖宗贾母，本是史家姑娘，以这样重要的关系而言，贾史两家本应该常来常往才是；然而，整个故事里，史家来走过几回亲戚呢？——贾敬生辰时，史家“差人”来一回；秦可卿出殡时，来一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时，又来一回；贾家被抄后，又是“差人”来一回，除此好像就没有了。当然这里我没算史湘云。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阿房宫地域辽阔，“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但是还不够金陵史家居住。这句话表明史家当年，显赫豪奢不逊于帝王。我们看贾母，于吃穿娱乐一切享用上，无不精通，无不精益求精，贾家富贵熏陶固然是主因，早年娘家环境，亦可见一斑。

到史湘云，史家景况已经大不如前。史湘云自幼父母双亡，寄身叔叔保龄侯史鼐家里。以常理揣度，总不失千金小姐之境遇；孰料及“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针线活竟然需要夫人小姐们自己干！而且工作压力还很大，以至于史湘云和薛宝钗说起此事，不免红了眼圈。一则，可知史家颓败已甚，连这点体面都撑不起了；二则，也见得史家人情冷淡，叔叔婶子确实没有照顾好自己这个孤苦的侄女。对自己亲侄女都冷，遑论外头亲戚。

不过贾家被抄，史家未受到什么牵连，也许是孤立主义的一个意外收获吧。世上祸福，委实难论。

（三）薛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薛家没有世袭爵位，起点原就不及另三家，何况青年子弟又不成器，就更相形见绌了。

其祖乃紫薇舍人，即中书舍人，品秩并不高，但是权责重大，主要职能是起草诏令，相当于皇帝的秘书，属于天子近臣，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但是后人可能文学有限，乃转型经商——皇商，专为皇家采办经营。

为皇家做买卖，无疑是天下最好赚的，薛家有钱，名声在外：“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但是细品这句口号，语气比起那三家来，其实小多了。一则，仅仅是有钱而已，所谓富而不贵；二则，多有钱呢？好像也不是很吓人，你看比拟的对象：东海龙宫、阿房宫，都是无法想象的境界；而“珍珠”啊“金”啊，倒大抵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相对而言，薛家还真算不上多有钱。

贾宝玉挨打后，薛姨妈带宝钗去探视。贾宝玉跟王夫人说想吃莲叶羹，做这个需要一套“模子”，“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

贾家吃汤的这一套模子，薛姨妈见都没见过，竟不由惊叹“绝了”。你说他们到底哪家有钱。

元宵夜宴，贾母点戏，要求“清雅些好”，“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须用箫管，笙笛一概不用”。

“薛姨妈因笑道：'实在亏他，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箫管的。’贾母道：'也有，……这也在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

贾母习以为常、认为毫不“出奇”的玩法，薛姨妈也从没见过，因为自己远没到那个“讲究”的层次。薛家虽然号称有钱，但是从物质生活到精神生活，无论哪样享受都还差的很远。

有论者云金玉良缘是“富”与“贵”的互补，其实是给护官符唬住了。薛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弃文从商，既失清贵，而发的这点财，只怕远远没到贾家看得上的程度。薛姨妈心里门清，所以自己家有房子不去住，死死抱定贾家当做大树。

而当元妃、王子腾先后亡故，贾家王家相继崩塌，已为定局，只等待丧钟何时敲响；而试图寄生于贾家的薛家，亦不免灰飞烟灭。史家虽一时侥幸，但内里已然耗尽，更何况唇亡齿寒，岂能久乎！抱持孤立主义，亦终究难以自保。

人世间一场大戏，什么荣华富贵，展眼皆作烟云。而黍熟黄粱，车旋蚁穴之际，当作如何消受？正所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