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明 ▏三天和一个早晨的记忆
作者 ▏张浩明
三天和一个早晨的记忆,是谁留给我的?是我的弟弟,因为弟弟的小生命之花只有三天,而那个阴晦寒冷的早晨,是我和邻居的李婆婆刨了个坑把他葬下。
我四岁那年,父母带着我和妹妹,当然还有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当时不知是儿是女)从新南门外的临江街迁到了城内小科甲巷的一个小杂院。临江街的房子宽点,但出不起房钱了,小科甲巷的房子又矮又窄又破,但房钱少了许多。父亲说这话时不停地叹息。
那年月成都市内一点不热闹,街上行人稀少,路灯也没有,冬天黑得早,整个世界灰蒙蒙的。我们搬进的这家院子,除房东外多是升斗小民,烧的是把把柴,买的是升升米,而又以我家最为困窘艰难。前年,父亲在龙须巷开的一家小染房垮杆了,便开始卖盐煮花生,每天挑着担子出去,晚上回来好像未卖出几颗,于是我们晚饭就吃这东西。盐煮花生吃多了,肚子又叫又胀,咽下的口水也是咸苦的。
父亲愁眉苦脸很少说话。而母亲有时摸着肚子说,老幺,你既然来到张家,你就要命大命贱,你出来要争气啊!
啥叫出来要争气?这话我当时不懂。今天来诠释母亲这话之意,我想既然叫老幺,今后不会再要娃娃了。第二,更是希望出世的孩子命大命贱好带,乘(方言,扛之意)得住张家当时的苦日子……
记得母亲生弟弟的前一天,父亲买回几刀粗黄的草纸,(方言,几刀,几扎之意)我也不知作何用处。
第二天母亲分娩,父亲把我和妹妹赶到门外。
因为无钱请接生婆,更不可能去产科医院。父亲就在屋外墙边的行灶烧了半锅烫水,或许柴不夠水烧不开了。烫水被舀进一个木盆,父亲找把旧剪刀在烫水里滚了几滚,算是消毒了。母亲就用这把旧剪刀剪断了弟弟的脐带……后来长大明白,父亲买的那粗黄的草纸是用来给母亲产后止血的。
终于,我和妹妹在门外听见了婴儿响亮的哭声。这哭声是弟弟来到人世间的第一次呐喊!又等了一会儿,我和妹妹才蹑手蹑足地走到母亲的床前,这时小娃娃已经被一张旧的包裙布包紧了。因为是儿子,父母脸上都有点喜色。父亲还对我说,这老幺生下来和我生下来简直一模一样,听到这话我心里喜滋滋的。
这时门外有了敲门声,我立刻去开门,原来是隔壁邻居李婆婆来了。她走到母亲床前说,隔墙我一听到娃娃哭,就晓得生了!张大哥张大嫂,给你们道喜道喜!等把娃娃盘大(方言,养大之意),日子就好过了!这时李婆婆又掏出两个煮熟的鸭蛋递给母亲,叫她趁热吃。母亲也忙说道谢道谢,道谢李婆婆!
那时我不知李婆婆的岁数。她人矮,还是一双小脚,穿件又脏又黑的粗布大襟衫,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个圆饼饼,用只藤条样的木簪绾住。她丈夫死于几年前的一次瘟疫,膝下无子。
她的生活来源靠喂猪,所以我家隔墙经常传来猪的嗷叫和臭味,而喂猪的猪食主要是去春熙路总府街提督街的馆子收集潲水,以及到城郊割些猪草。李婆婆一天总是很忙,没时间发愁,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见人总是笑眯眯的。
一年到头猪喂肥了,就牵到老南门外的肥猪市去卖,卖了又买回小猪崽继续喂,并象征性的给那些供潲水的馆子交点小钱,好像她和某个馆子当家的有点远亲关系,她算老辈子。
猪是李婆婆的宝贝,她曾给我说,有年下大雨涨水,屋子淹水两尺,她把猪儿弄到床上,床上搁个大木盆当猪圈,猪儿在木盆内打转转,我听了觉得很好耍,一阵格格地笑。
李婆婆在大小馆子收集的潲水是人猪共享,人吃好的猪吃差点的,潲水把李婆婆的伙食解决了。然而李婆婆是精明的,她把潲水改了个名字叫“杂菜”。这杂菜内容丰富深不可测,里面有油水有蔬莱有白米饭,也有鸡蛋排骨肉陀陀,还有鱿鱼海参鱼翅……这名字一改,既增加了安全感,又提升了潲水的档次。我和妹妹都被李婆婆叫去吃过“杂菜”,两碗杂菜下肚一天不饿,打个饱嗝也是香的。
事情又说回来。
李婆婆见母亲把蛋吃了,我在旁边看着却直吞口水,她拎着我的手说,大娃子,你是哥佬倌了,今后要懂事些哈!说了她还抱了抱包裙布中的弟弟,留下她苍老的笑声转身就走。
这是弟弟留给我的第一天的记忆。
母亲的奶水很少,弟弟总是吃不饱,吃不饱就哭闹,哭得声嘶力竭,哭得一家人心烦。喂他水他又不吃。第二天下午弟弟开始发烧咳嗽,哭声也小些了。几个钟点过去,就烧得抽疯,小脑袋一歪一扭一颤抖,不时还口吐白沫,母亲把奶头塞进他嘴里,弟弟已不吸吮了。我突然鬼使神差地跑出去叫来李婆婆,我想李婆婆定有办法。
李婆婆立刻来了,她把弟弟抱起来仔细地看了下,又闻了闻弟弟身上的气气,然后说,这张家么娃子扯的是月窝子里的“七天疯”(高烧抽搐),可以找个老中医来用艾灸烧脑眉心,烧个几天就会没事了!
可父亲马上搭话,现在锅都揭不开了,哪有这个钱来请医生。这娃娃来得不是时候!说了父亲不住地摇头。母亲接过李婆婆手上的弟弟流泪不止……嘴唇颤抖,嗫嚅地嘀咕着,我听不清她说的什么。李婆婆见此状况无语,轻脚轻手地出去了。
这是弟弟留给我的第二天的记忆。
李婆婆这话,在几年后得到了验证,那时我已上小学,而她已离开我们去了郫县乡下。当时院里一个邻居的孙儿,也扯月窝子里的“七天疯”,结果他家请来个老中医,用艾灸灸脑眉心(脑顶),灸了几天,这娃娃得救了。长大后我和他相处友善。花甲之年,科甲巷的老邻居聚会,我见到他很是亲切。我想,如果那时弟弟也能像他在脑顶上灸几下,那该多好。看到这个邻居我又想起了弟弟,这是后话。
第三天下午,弟弟的精神愈来愈差,也不抽搐了,细瘦的脖子无力地耷拉下来,眼睛也闭上了,他的嘴唇上结了一层微黄的干涸的皮皮,还有种说不出的味儿。
弟弟没吃过一片药,没喝过一口药水,一家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们而去。
我和妹妹在哭,而父母这时已不哭了。弟弟的离去,父母伤心又不伤心,伤心的是小幺儿走了,不伤心的是留下来日子又怎么过下去?母亲还得坐月子,父亲仍卖盐煮花生,这几天生意有点起色,一家人四张嘴张开要吃哦!这时母亲对我说,大娃子,去请李婆婆过来一下!
李婆婆脚跟脚过来了,母亲下床给她作揖,说我老汉儿(父亲)做小生意忙,请她老人家找个地方把弟弟埋了。李婆婆没半点迟疑,立马应承下来,但她提一个要求,说要我和她一起去,好打个帮手。又对我说大娃子,明天赶早哈!
第二天麻麻亮,李婆婆煮了两碗“杂菜”,我们一人吃了一碗,油噜噜热腾腾,肚皮胀饱好走远路。李婆婆拿出个她割猪草的长形篮子,把弟弟放进去,又用张旧布盖上。她右手挽着篮子,左手牵着我。我们出小科甲巷,穿北打金街,过江南馆……
那天的天气真是峭风割面寒流梳骨啊!
当走到纱帽街时,我看见街边有一大石槽子,四周无人,槽内也无水,我对李婆婆说,就丟在这儿吧!李婆婆根本没理我,我们越走越快,很快出了老南门,又走了好久,来到一处有草有树有老鸦叫的乱葬岗子。(老鸦,乌鸦)李婆婆说这儿叫神仙树,她常常到这塌塌割猪草。
神仙树,多好听的名字,是神仙在这儿种了树,还是一棵树成了神仙?我想问她,可我这话说不明白抖不清楚,一阵结巴语无伦次,李婆婆斥责我,大娃子,就你话多!做活路啊!
我们用割猪草的刀刨了个坑,长方形,有两尺深,李婆婆把弟弟从竹篮子里抱出来软埋下去,接着垒土,垒出一个小小的土馒头。临走时我又哇哇大哭,还叫了几声弟弟,弟弟连个名字也没有啊!李婆婆二话不说,拉着我往回走,又顺便割了一篮子猪草。
长大后读范成大诗《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中有一联,“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感悟到诗人把人生诠释透了,是啊,无论你在世有多“辉煌”,多么神气多么骄横,到头来都只有化为一捧坔土。而弟弟不过是比我先到那儿!
这是成人后的感悟,更是今天一个老者的感悟。
我写完弟弟留给我的三天和一个早晨的记忆,内心已完全释然。
再交待下李婆婆的下文。
第二年春天,李婆婆要搬家了,说是郫县乡下娘家有两间烂草房可以住。我们舍不得她走,她说,大娃子,你瓜哇?住这房子要收房钱,那草房不要钱,我得走!
李婆婆把猪卖了,背着个大背篓子,内有全部家当,小脚走起路来仍风风火火,就此告别小科甲巷,音讯全无。
她老人家是我心中的活菩萨,我朝着郫县的方向拜了几拜,写弟弟不能不拜李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