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缝纫匠
缝纫匠在洪甘冲(名)属于外姓人,姓彭,不知是什么时候迁入的,随着老辈人越来越少,这个家族的根底已经无从考证了。在那个“穿三年、补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时代,缝纫匠家族确实为整个村子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因为是祖传的技艺,传的是男丁,手艺又特别精湛讲究,便站稳了脚,但归根结底是外姓,家族还是没有重要地位。
最要命的是还裹挟进了一桩“桃色事件”中,跌了个大跟头,就更加没有了地位。那还是缝纫匠的祖父,老缝纫匠的故事了。缝纫这个行业接触的一般是女性,因为职业缘故,很难避嫌,量体裁衣嘛先得量体,再能裁。如果说没有一定的定力,做到恪守规则,而是心上心下的话,肯定是会生出勾勾搭搭事端的,但哪个年轻男人没有心猿意马过呢。老缝纫匠其实有点冤,他原本就不是好色之徒。听说那天,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女人拿着一块布过来做衣裳,老缝纫匠特别重视,生怕出了一点差池,在那个女人身上认真比划来比划去的,因为特别细致,花的时间就稍长了一点,就这么个情况被人看到了,于是不得了,人家添油加醋说从时间上、动作中、眼神里,可以断定老缝纫匠“量体是假,揩油是真”。一夜之间,他成了人人喊打的“坏分子”,斗得死去活来,声誉更是一落千丈,后来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其实,缝纫的活计本来就是瓜田李下,说实在话,哪个男人愿意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从上到下过一下手啊,看到就会暗自冒火。因此,我想村子里大多数男人对缝纫匠是抱有成见的,都盼着整治整治他以解心头之愤。这件事只是一个导火索,这次不发生,下次还有更大的“雷”等着他踩。
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我的三姐居然和缝纫匠的孙子好上了,也就是小缝纫匠,有人说看见三姐和缝纫匠手拉手进过电影院,更有甚至说三姐的肚子比以前明显大了。消息不胫而走,如一阵疾风骤雨般降临到我的家族。这原本是一件好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但家里人如临大敌,显得空前团结起来,态度有两种,一种是极力反对,一种是沉默,其实沉默也有着两层含义的。我属于后者。
反对者在家族中的地位都举足轻重,诸如祖父、父亲、叔伯,他们主要觉得缝纫匠家族有不光彩的污点,这是永远都无法改变的历史,另外还觉得缝纫匠作为一个男人太单薄瘦弱了,没有男人的阳刚之气,三姐要是嫁过去的话,他那副肩膀支撑不了一个家庭。这些理由都是言之凿凿的,在一个传统闭塞的乡村,很难去反驳。三姐和缝纫匠的境况可想而知了。
其实,缝纫匠已经完全不似他的父辈了,他的父辈永远都是一副脖子上挂着皮尺,手里拿着剪刀的形象,他更像一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不知是他的天赋特别高,还是因为有前车之鉴,后期经过不懈努力,他已经彻底摒弃了那个敏感的量体程序,不论男女老少,只要经他眼睛一扫,尺寸长短心中就有数了,再也不用在身上比划,这就是他的传奇之处。而他的手艺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个人认为,三姐其实和裁缝匠还是挺般配的,他们之间有共同兴趣爱好,不像其他男女光会劳动,他们都特爱看武侠小说,好这口精神食粮,沉湎其中,三姐在看牛的时候都带着小说,一边看牛一边看书,而缝纫匠也是个小说迷,一放下手中的活就摸着小说了。他们的性格也很互补,三姐风风火火,口直心快,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没心没肺的那种人,而裁缝匠柔柔和和,含蓄内敛,说话轻声细语,是走路都要数清地上蚂蚁的那种人。
缝纫匠应该知道我家对待这段感情的态度,我能感觉出他的努力表现。因为我家老一辈不待见他,他只得对小字辈特别好,我和兄弟们从他家门前经过时,他总很热情主动地邀我们进去,让在他的缝纫机上做作业,他则拿着一个长嘴油壶给缝纫机零部件加油,还笑着对我们说“你们也要加油啊”。在我们遇到不懂的数学题挠头时,他也是不厌其烦地讲解,直到我们弄懂为止。我们突然想起长辈“不要去彭裁缝家”的告诫,就会自觉地收拾起书本准备走人,往往在这个时候,缝纫匠就会从缝纫机那个倾斜的可掰开的长头匣子里找出一个发饼,给我们一人掰一块,我们很自然地就接了下来,也不好意思拿着就走,只得再呆一会,直到吃完发饼再走。他会很客气地说“下回再来啊”。
可我们对他有好感没用,他们的事就是通不过。他们有啥办法啊?啥办法也没有。现实中的事情都不是那么艺术化的,一阵催人泪下的痛诉、一声扼腕叹息的遗憾、一种悲怆凄凉的惨烈,那都是电影镜头里的场景。而人,更不能永远感性面对,真实的生活就是那么简单、无情、决绝。后来,裁缝匠没有走极端,因为他家是三代单传,他知道自己对一个家族而言所要承载的份量,三姐也没有寻死觅活,她可能从某部小说中找到了答案,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她得闯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江湖。
后来,三姐嫁给了一个当兵的,是海军。缝纫匠专门给三姐做了一套婚装,那是一身红彤彤的旗袍,婚礼当天,三姐在家里人的百般劝阻下坚决果断地穿上旗袍,她的另一半是一身白闪闪的海军白。那天,红色和白色照亮了整个村子和村子里的人,但我始终都没有找到缝纫匠的身影。
再后来,三姐跟着丈夫去了南方的部队。缝纫匠也走了,有人说他去了北方,开了服装厂,自己做了大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