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箍桶匠
我的四叔是个箍桶匠,他和木匠师出同门,都是信奉鲁班先师,但他们是有区别的,木匠以“方凿”见长,而四叔擅长的是“圆凿”。四叔是个很低调的人,从没有在村子里高声喊过“箍桶噢,箍桶噢”,即便去外乡外村行业时,他的叫喊声也是很温柔的那种,有点女人的腔调。
我出嫁的那年冬天,他给我箍了一套标配的新娘桶,这算是送给我的嫁妆了,有大小五件,分澡盆、脚盆、脸盆、浴桶、马桶。他是花了很大心思的,器具做工特别的精细,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还很轻便结实耐用。每当我使用它们的时候,就有一种和娘家人打交道的感觉,这些东西上面都有着娘家人温度和味道。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自从出嫁后,便很少见到四叔了,而他做为一个匠人,也在刻意避嫌,很少来我所在的村子里行业。结婚都四年了,我的肚子一直不争气,自始至终都没有大起来的迹象,当时那种压力是显而易见的,闲言碎语和风言风语藏在我所经过的每一个角落里,水井旁、池塘边、山坳里、田埂上,都能觉察出有一双双意味深长的眼睛,我真的担心自己能不能在婆家继续立足,甚至自己的身心还能不能坚持支撑下去。
欲速则不达,越是性急,送子观音越是喜欢和人开玩笑,我的男人白天吭哧吭哧地忙着田土的活计,晚上呼哧呼哧地忙着在我肚皮上播种,他是够劳累的,但传宗接代不像种地那么简单,不那么容易出成果,种地的话,只要你把种子散在田土里,一个季节下来,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收成,但怀小孩就不同了。他在一次又次无功而返的房事后,渐渐显现出了气馁,我们的感情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不敢把这些情况告知娘家,但娘家人肯定是闻到了风声的。有一天晚上,四叔突然挑着他的那担工具出现在我所在的村子里,这是我嫁过来后的第一次,他说是从隔壁村行业,顺路过来,顺便看看帮我做的那些盆和桶有没有漏水的情况。男人接过四叔的担子,担子的份量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一头是一个椭圆形的木桶,里面放置各类工具和材料,有锯子圆刨、板凳刨、圆凿等,另外一头是油腻子、桐油、青竹篾。我急忙去镇上称肉打酒。
四叔认真地看了他曾经帮我打造的器具,一件都没有放过,他看得很细致很投入,又是闻又是摸又是敲,像是一个抽丝剥茧的刑侦人员,这有点不像他的风格,他的风格是对自己出手的东西充分自信的。四年过去了,这几件东西还是完好无损,没有一点破绽,连一点油漆都没有掉落。
那个晚上,四叔显得很高兴,推杯换盏,他和我男人都喝了不少酒。四叔有点醉意了,我的男人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我的男人起身去小解,四叔说我也得去一趟,两个大男人一前一后走向了放在杂房里的马桶前,那是四叔亲手打造的。我男人提出让四叔先来,四叔谦让着,我的男人也就不好意思了,他抖索着小解了,四叔就在一旁,专注地听着,像是在欣赏听辨着一支熟悉的曲子,他能听出这支曲子中的喜怒哀乐。
第二天一大早,男人出工去了,我正在灶房忙着准备饭菜,四叔悄悄走了过来。
四叔:腊梅,早上就不在家里吃饭了。
我有点意外:叔,都已经做好了。
四叔:真不吃了。
四叔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他显得有点庄重:叔给你说点事。
我能感觉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氛围。
我:叔,你说。
四叔:放心吧,你们俩的身体都没问题,要注意的就是不要有压力,行房事不要太频密了,初一十五晚上尽量早点休息。
听到这些时,我很意外,然没有半点羞涩之感,心里反而是热乎乎的,终于明白四叔此行的真正目的,他是一个低调讲究,且很用心很有个性的匠人,一言九鼎,他得出的结论肯定是有道理的。还有就是昨天晚上他根本就没有醉。
到了冬天,我的肚子开始大了起来,这是村子里最大的消息,也是一个家族中最大的喜讯,我也终于有了抬起头挺起胸的存在感了。
怀孕九个月的时候,突然听说四叔走了,当时我感觉肚子里的胎儿“咯噔”了一下,像是使劲踢了一下腿或撑了一下手。我当时百分之百是不相信这个消息的,但娘家发信的人过来了,告诉了具体出门登山的日期。
有人告诉我,四叔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走的,他用自己箍的一张米桶罩着身子沉到池塘里结束了生命。到底是什么原因?有很多种说法,说得最多的一种是他帮邻村柳寡妇家箍了一张站桶,站桶还没用几天。一天中午,柳寡妇去山里出工,把小孩放在站桶上,结果站桶里的木炭加得太多了,越烧越旺,柳寡妇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活活烤死了,这是柳寡妇唯一的儿子啊。
悲剧发生后,四叔作为站桶的制作者,一个被大家称颂的匠人师傅,以身赎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