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时期文字变革之大观
在中国文字史和书法史上,秦汉时期是古今文字变革兴替和书法艺术兴盛的关键时期。正如史学家柳诒徵所言:“盖秦政称皇帝之年,实前此二千数百年之结局,亦为后此二千数百年之起点,不可谓非历史一大关键”(见《中国文化史》)。深入研究这一时期的文字变革,观其形,察其要,探其理,究其因,对学书者极有助益。
李斯《泰山》刻石(北宋安国拓本)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为巩固统治,采取了废除分封制、实行郡县制,推行“度同制”、“行同伦”、“车同轨”等一系列新政,统一文字的“书同文”也是其中一项。据《说文解字·序》记载,自盘庚东迁,周朝衰落,“诸侯力政,不统于王,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为七国,田畴异亩,车途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所谓“文字异形”,即指这个时期“六国”文字与秦国不同,给经济、文化交流造成不便。王国维有“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之说(见《史籀篇疏证序》)。所谓“古文”,指殷商西周时期的古篆,典出《汉书·艺文志》的“孔子壁中书”,即汉武帝时鲁恭王拆孔子旧居,发现藏于墙壁中的六经之书,所用文字为“古文”。《说文》中也论道,“及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至孔子书《六经》,左丘明述《春秋传》,皆以古文”。因孔子等人六经之书行于齐鲁,爰及赵魏,故“六国”所用文字为殷周古文。而秦人居于周之故土,承袭周制,故所用文字为西周后期宣王时编制的“籀文”,即大篆。由此可见,秦始皇焚书,不仅因推崇法家,为统一思想而废黜儒家,也为统一文字而“罢其不与秦文合者”。秦始皇为了“书同文”,命丞相李斯作《苍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按史籀大篆整理修改,形成小篆,作为统一用字标准。而李、赵、胡所作三篇,正是用于启蒙教育的识字课本,史称“秦三苍”。
战国时期秦国“石鼓文”,为“籀文”向小篆过渡时期的文字
关于小篆的产生,史书和民间多有李斯所创之说,其实并不尽然。从石鼓文和秦简研究成果看,小篆由大篆简化而来,这种“省改”变化自战国时期已经开始,在统一“六国”之前,秦国的小篆已基本成形。这一点从李斯的自述中也可参见,“夫书之微妙,道合自然。篆籀以前,不可得而闻矣。自上古作大篆,颇行于世,但为古远,人多不详。今斯删略繁者,取其合理,参为小篆。凡书,非但裹结流快,终籍笔力轻健。蒙将军恬《笔经》,犹自简略。斯更修改,望益于用矣”(见北宋朱长文《墨池编》之李斯《用笔法》)。李斯是秦篆“小篆化”集大成者,同时又是有碑刻存世的第一位小篆书法家,故被后世称为“小篆之祖”。李斯的代表作有《泰山》、《琅琊台》石刻真迹拓片和《会稽》、《峄山》刻石摹本传世。而李斯“夫书之微妙,道合自然”的观点,首次揭示了文字产生发展的规律,成为中国书学思想的核心,更是他留给后人的宝贵遗产。
李斯《峄山碑》拓本
小篆是古文字的最后形态,也代表了古文字书法艺术的最高水平。小篆的变革具有重要的历史文化意义,在其之前的古文字都是基于生产生活的自然形成,而小篆的产生则是根据国家政治经济文化需要,凭借行政体制力量所进行的自觉改造和规范,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从书法艺术的角度看,小篆的形成还有以下意义:一是对大篆的繁复作了简化,象形感减弱,符号感增强,形成了“正体”的法度和范式。二是对文字结构作了调整,字体大小统一,体势纵向修长,结字平衡对称,里结外拓,重心偏上的则上紧下松,伸出垂脚;重心偏下的则下紧上松,伸头耸肩,形成精致妍美的体态特征。三是笔画横平竖直,粗细均匀,婉转圆通,挺拔坚劲,宛如玉箸玉筋。四是形式多样,应用广泛,不仅事工,而且尚艺。据《说文》记载,秦有“八体”,即:大篆、小篆、刻符、虫书、摹印、署书、殳书、隶书。实际上,这“八体”中除大篆、小篆和隶书可称书体外,其它五种都是小篆不同功用的变体,如:刻符,是刻在符节上的字体;虫书,是写在旗帜或符节上的花体,因其有的像鸟,有的像虫,而鸟也称羽虫,故称为虫书;摹印,也称缪篆,是写刻在印材上的字体;署书,也称榜书,是题在匾额上的字体;殳书,是铸在兵器上的字体。过去曾有书法艺术起于魏晋之说,由上可见,书法艺术在秦时已经兴起并且得到广泛应用。
里耶秦简,战国时期秦篆“隶变”期墨迹
实行“书同文”后,小篆成为官方用字,但不是唯一使用的字体。“秦既用篆,奏事繁多,篆字难成,即令隶人佐书,曰隶字”(见卫恒《四体书势》)。关于隶书的由来,史上说法不一。相传由程邈所创,在《说文解字》、《四体书势》和唐代张怀瓘《书断》中均有记载,其中《书断》所记最为具体:“案隶书者,秦下邽人程邈所造也。邈,字元岑。始为衙县狱吏。得罪始皇,幽系云阳狱中,覃思十年,益大、小篆方圆而为隶书三千字,奏之,始皇善之,用为御史。以奏事繁多,篆字难成,乃用隶,以为隶人佐书,故曰隶书”。对于古人的这种说法,今人多有质疑,因为越来越多的出土文物材料证明,篆书的“隶变”在战国时期已经发生。最具说服力的是于2002年出土的里耶秦简,共计36000枚,20余万字,主要内容是秦王政二十五年(统一之前一年)至秦二世元年洞庭郡迁陵县的官署档案。从中可以看出,秦在完成统一之前,秦篆已经破体,形成早期的隶书,即后来被称为“古隶”的秦隶。所以比较可信的情况是,程邈对民间流行的隶书进行了规范整理,因其书写便捷,故为秦始皇采用,允许下属官吏使用,以佐助小篆之不逮。所以隶书,也被古人称为“佐书”。对于这种解读,里耶秦简也提供了实证,作为官署档案包括县级官吏的往来文书,所见字体多是隶书。由上可见,“书同文”后,小篆和隶书并行,前者主要用于“庙堂”和重要场合,故有封禅表功的刻石和诏版传世;而后者则流行于“江湖”,在下层官场和民间广泛使用。这就为后来隶书取代小篆奠定了基础。所以郭沫若说“秦始皇改革文字的更大功绩,是在采用了隶书”(见《奴隶制时代·古代文字之辩证的发展》)。
睡虎地秦简,秦国隶书墨迹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完成统一大业的秦朝只存在了15年,宏图初展却于二世而亡。继之而起的是一个更加兴盛的朝代。“秦人启其端,汉人竞其绪”。秦人未竞的一统之策,皆被汉人继承和推行,从而造就了政治稳定、经济繁荣、文化昌盛、持续420年的两汉时期。在这个时期,文字和书法与时俱进,小篆逐渐式微,于西汉后期退出朝堂被隶书取代。在隶书走向代表地位的同时,草书、楷书、行书嬗变,竞相争秀,形成多样化发展的局面。
马王堆帛书《孔子》乙本
在书法史上,对汉代隶书有“古隶”、“汉隶”(也称狭义的汉隶)和“八分”三种划分,分别对应隶书发展过程中的不同形态。“古隶”通指“秦隶”和具有相同特征的汉隶,是篆书“隶变”过渡期的形态,体兼篆隶,通常取纵式,横画较短,斜画较多,化圆为方,末笔重按似波磔,常见纵向长划波尾。主要见于石刻和简牍帛书,如《五凤二年刻石》、马王堆帛书《孔子》乙本等。狭义的“汉隶”是指西汉后期隶书成熟的形态,通常取横式,结构方正,横平竖直,横画中实、略向两端翘起,波磔成型,点画之间俯仰呼应,风格庄重古朴。具有代表性的墨迹如“定县汉简”,“武威汉简”等。“八分”又称“分书”,汉时无此称谓,最早见于晋人,专指东汉时期隶书精妍化的形态。结构扁平,左右分布,相向背反,横画中虚,“一波三折”,形成“蚕头雁尾”的艺术特征。“八分”已经脱离隶书“篆之捷”的实用特性,属于纯粹的书法艺术,而且千姿百态,风格多样,如:《曹全碑》妍美秀逸,貌若秀女;《张迁碑》方劲雄强,形如壮士;《礼器碑》俊健挺拔,状同君子;《西峡颂》苍茫古朴,像似仙翁。可以说“八分”是隶书艺术的高峰。
定县汉简
研习隶书,要循其变化,把握规律。隶书主要是对篆书“正体”的改造,字形由纵变横,竖画的垂脚和耸起变成横画或撇捺的伸展,均匀的线条变成伴有提按的“一波三折”。沙孟海在《略论两晋南北朝隋代的书法》一文中提出:北碑结体大致可分“斜画紧结”与“平画宽结”两个类型。虽然讲的是真书,而且隶书多为平正,少有侧倚,但其含义深合隶书结体要旨。从西汉“汉隶”到东汉“八分”中的《张迁》等碑,均为“平画宽结”;而“八分”中的《曹全》等碑,则类同”斜画紧结”。由此可见,中宫“宽结”则庄重朴拙,中宫“紧结”则清俊秀逸,这可视为隶书包括正书类书法结体的一个规律。
《曹全碑》拓片(局部)
“汉兴有草书”。在“汉隶”发展的同时,“草变”也相伴而行,顺应社会生活简捷书写的需要而形成“章草”。章草的源头几乎与篆书“隶变”同时,是秦篆“草变”加以隶书“草变”的结果。虽然史上多认为章草源自“汉隶”,但从新近出土的简帛文字研究成果看,我更采信篆隶“草变”之说。“草变”起于“篆之捷”,因快捷书写而造成结构删繁就简、字形由纵变横、线条分解成点画、偏旁部首浓缩成“构件”,这一系列解构变化致使篆书“破体”,形成“隶化”和“草化”两种趋势,前者由快捷转向精研而变成隶书,后者则由快捷转向率意而化成章草。章草有篆书圆转的笔意和隶书波磔的特征,正是文字和书法“通变”“杂形”的反映。章草形成于西汉,成熟于东汉,盛行于东汉至西晋。在西汉前期的简牍墨迹中,保留了很多章草的原始状态,延续了篆隶书的平铺直叙,运笔有篆书的圆转缠绕,结体有隶书的左向右背,笔画迟涩,形态率真朴拙。西汉末期以后的传世摹本和墨迹,代表了章草成熟期的水准,结字愈趋简省,笔法凝炼精致,笔势连绵更多牵丝意趣,彰显古朴典雅的美感。除了保有明显的波磔特征外,在形态上已与篆隶明显区别,成为独特的书体。关于章草名称的由来,史上说法不一,值得重视的是其中关于章草概念的说法。章草之“章”,是篇章、章法、章则之意,含有法度的意思,所以章草是规范化的、章法化的草书。学习章草,必须熟悉草法,遵循“章务简而便”、“字字区别”等结字规律和篆式圆转、隶式波磔等笔法特点,既要精研成熟期范式,也要从过渡期的质朴中吸取营养。那种“凡草书中见有波磔者即曰章草”的观点是不全面的。
《张迁碑》拓片(局部)
汉代草书无真迹传世,有刻本传世的唯有张芝,北宋《淳化阁帖》中收有他的《八月帖》等刻帖,是章草成熟期的代表。张芝不仅擅长章草,而且打破章草“字字区别”的格局,开创了“一笔书”式的连写,被后世称为“今草始祖”。在张芝之前还有杜度、崔瑗擅草,史称“崔杜”。崔瑗有《草势》存世,是现存最早的书论。《草势》云:“草书之法,盖又简略;应时谕指,用于卒迫。兼功并用,爱日省力;纯俭之变,岂必古式。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圆不副规。抑左扬右,望之若欹。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是故远而望之,漼焉若注岸奔涯;就而察之,一画不可移。几微要妙,临事从宜”。从中可见,崔瑗用“简略应时”,“兼功并用”,“爱日省力”概括了草书的实用功能;用“纯俭之变,岂必古式”肯定了草书顺应时代变化的进步;用“方不中矩,圆不副规”、“抑左扬右,望之若欹”等句描述了草书的形态特征,更用“几微要妙,临事从宜”指出了草书不拘一格,随机应变的特性。
张芝章草《八月帖》刻本
如前所述,当“八分”趋于高度“雅化”时,即逐渐脱离实用,而快捷实用的通俗“汉隶”和章草则迅速发展变化,推动了新的字体——“真书”的兴起。真书与楷书以及正书,在古人书论中经常被混为一谈,其实三者在概念上也有同有异。真书与楷书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真书变革经历了由隶至真再至楷的演变过程,真书是指汉末至魏晋过渡期中尚未定型的楷书形态,楷书则指定型于唐的具有楷模的成熟形态。 所谓“正书”的“正”,取“大中至正、不偏不倚”之意,所以“中正”即为“楷模”,这就是为什么把小篆、隶书、真书和楷书称为“正书”的缘故。据宋《宣和书谱》记载:“字法之变,至隶极矣,然犹有古焉,至楷法则无古矣。东汉章帝建初(76-84年)有王次仲者,始以隶书作楷法,所谓楷法者,今之正书也”。隶书有楷法,这正是其变形真书的一个重要原因。真书继承了汉隶的规矩法度,形体方正,横平竖直,保留了“平画宽结”的原有特征,增多了侧倚的“斜画紧结”倾向,笔画变波、磔而为撇、捺,同时吸收提炼了草书连带牵引所形成的侧(点)、趯(钩)、策(提)、掠(长撇)、啄(短撇)、“提”(直 钩)等笔画,从而为“楷化”提供了构件。真书变革发展很快,其间也派生了亦真亦草的行书的发展,至东汉末,以钟繇为代表,具有楷法隶意的真书已经基本形成,钟繇也因此被后世称为“楷书之祖”。
张芝今草《冠军帖》刻本
至公元220年曹魏代汉,秦汉435年的历史阶段落幕。此时的小篆、隶书、章草均已达到书法艺术的高峰,代表今体文字的楷书、行书和今草也已基本成型,并向新的高峰迈进。秦汉文字和书法艺术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成就,可以归结于这个时期政治经济文化多方面的影响和作用。政治的驱使和经济的推动暂且不说,仅文化的影响就有以下几宗:一是教育的推广。秦时有规范小篆的启蒙识字课本“秦三苍”,汉初闾里学师将“秦三苍”整理补续合为一篇,统称为《苍颉篇》,此后西汉扬雄续编《训纂篇》、东汉贾鲂续编《滂喜篇》,合称为“汉三苍”,为四言韵文,便于学童诵读记忆。此外,西汉史游还编写了章草《急就章》,这些用于蒙学的字书,在“正文字”、“教小学”上起了重要作用。不仅于此,东汉灵帝时还设立了“鸿都门学”,专门培养包括书法的艺术人才,以通过经艺取仕,促进了书风的盛行。二是书学研究的兴起。秦代李斯作《用笔法》,首次提出“道合自然”的书学观点。汉代许慎著《说文解字》,首开书法字典先河。崔瑗作《 草势》,首兴书法理论研究之风。蔡邕著《篆势》、 《笔赋》、《笔论》、《九势》等文,集汉代书法理论之大成。书学理论的形成,对书法艺术起到了引领推动作用。三是立碑敬孝风气的影响。秦汉之交《孝经》问世,认为孝是诸德之本,“人之行,莫大于孝”。所以汉代奉行孝治天下,并实行举孝廉制度,以致祭丧厚葬盛行,碑碣颂扬成为风气,为书家提供了用武之地,客观上促进了书法艺术的发展。四是书写材料的作用。除了前述刻石以外,秦汉时期书写材料主要是竹木简牍和丝织缣帛。西汉时期发明了麻纸,但稀少而贵重,及至东汉蔡伦改进了造纸术后,纸张逐渐取代简帛成为主要的书写材料。书写材料对文字和书法的变化有着重要影响,例如,竹简窄,书写受限,故多取纵势;木简宽,书写就有了横向舒展的条件。东汉后期文字和书法艺术的迅速发展,正是得益于碑书、帛书、纸书的广泛应用,使书法有了易写可变的条件。
钟繇真书《贺捷表》(局部)、《宣示表》(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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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16日于悉尼
笔者:程建国,号谦益,1954年生于湖北武汉,1970年入伍,曾任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政委,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政委,少将军衔,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