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稚丨妈妈，你有根深蒂固的诗意，让我来怀念你

妈妈和我一样，爱哭。有一次和妈妈一起听唱片，越剧《红楼梦》“宝玉哭灵”一段，我是早就听过了的，也哭过了，有了免疫力，心里虽然难受，眼泪还不至于横飞。听着听着，我无意中一回头，正好看见妈妈的眼泪往下掉。她看见我看她，突然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一下，擦掉眼泪，装成没事的样子。那时候我十几岁，还在上高中。

那个动作，那个笑，在我脑子里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现在想起来还那么清晰。在那个简陋的平房里，我和她坐着，光线并不好，屋子里回荡着《红楼梦》凄婉的唱腔，我们听着，流泪。

那是怎样一种浪漫。其实，她的性格中有着根深蒂固的诗意，只是那时我没有发现而已。那时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浪漫，什么是诗意，只有到了现在，成人了，老了，慢慢回味，才品出当年那些细节的味道。

她的爱种花，她的爱看书，她的爱喝酒，她的爱养鸡——每天听见她和鸡说话，语气充满爱怜和喜悦——都无不散发着独特的气息。

想起18岁生日，妈妈送我一条丝巾。那时候的父母，普遍没有送孩子礼物的习惯，即使偶尔有送，也是实用性的，如笔、本子、书之类。

我问妈妈为什么送我这个，她笑了，简单地说了句：“因为你长大了。”我突然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和感动，那不仅仅是母亲对女儿的慈爱，还有女人对女人的理解，她当时的那一笑，至今想起来还让我热泪盈眶。在我这一生中，后来再也很难有这样的温暖和理解，再也没有人会像她那样慈爱地看着我，笑着说这样简单的话。

妈妈去世22年了，她在时我们交流很不够，那时候我成天都在忙，不知道忙些什么，只有当我自己也做了母亲，才突然明白了很多事，然后是更多地想起她，在内心里和她更加亲近，虽然这时她早已不在这个世界。

所以呀，如果你爱父母，一定要有孩子，有了孩子，你才知道怎样去爱。而作为父母，如果你想享受孩子的爱，一定要长寿，要等到孩子也有孩子的时候。

妈妈去世前一年，身体已十分衰弱，有一次我俩在院子里散步，她很兴奋地带我去看一棵从万年青脚下冒出来的橘树苗。橘苗只有四五片叶子，嫩绿可爱。她说已经注意它很久了，我们就商量是不是把它移到花园里去。万年青树丛里还长出了些紫罗兰，十分纤细而顽强地攀爬，竟真的从墙一般整齐密实的万年青头顶上钻了出来。“都是因为没有阳光，”她说，“才长得这么高，都成了藤藤了。凡是生命都离不开阳光啊！”然后她回头对我一笑，说：“你看，我还是经常想这些道理的。”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看了我的书，有点表白的感觉，那笑里有种可爱的天真。

那棵橘苗最终没有移成，倒是后来她又从花市买来一棵小桂花树，种在花园里。那棵桂花长得郁郁葱葱，很快就开花了，虽然高不过两尺，却香气袭人，树叶也很特别，纤瘦细长，不是寻常见到的品种。

妈妈去世后，那棵桂花树年年开花，年年长高一截，分枝无数，等到鲁鲁两岁那年，已经有一人多高了。但不幸的是，忽然有一天，大院里的花工将它移到对面的花园，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移走了。

非常失落。每天去看它，但叶子越来越枯萎，最后终于死了。

我不愿相信它真的死了，那是妈妈亲手所栽，似乎有她的魂灵附在上面，每每闻到花香就想起她生前的一些事，感觉她还在。不愿相信它已经死了，一直等，等到夏季过完，又是一个秋季，直到冬天过去，第二年都没有发芽，才确信，它真的永远死了。

想起妈妈去世，守灵那夜，我一个人坐在灵前，对着那盏油灯，落泪不止。突然看见一只小甲虫向我爬过来，爬到我面前就静止不动了，感觉它在凝视我。

对视良久，我在心里对它说：“如果你就是妈妈的灵魂，你一定听得懂我的话，假如你还好，就朝那边爬，我也就安心了，知道你去了更好的地方，知道你还在。”小甲虫似乎听懂了，转身朝门外爬去，慢慢消失。

或许吧，我们的生命也将如这样，变成一只小甲虫，一棵桂花树，或者别的什么，在阳光和月光下存在，散发自己的芳香。

鲁稚，作家，亲子教育专家。著有《随心写出好文章》《三年能走多远》等十余部家庭教育著作，及《你不来我也等》《正在消失的物品》等十余部非虚构文集。

本文为原创，已获作者授权，所有赞赏将转给作者（连同明细截图）。欢迎转发，转载请与本阳台联系获得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