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有月小说《骗不死人》（十一）
三江有月小说《骗不死人》（十一）
作者：三江有月
说到拈花微笑的公案，是禅宗那批人喋喋不休的东西，本和慧思他们这一宗研究的那一块不在一个系列里面，但人们也搞不大清楚。
所谓禅宗，不过是大乘佛教的一个宗派,据说是着重以静虑和高度冥想作为超度救世的法门的。
释加摩尼也就是传说西天的那个大胖和尚如来佛祖，也成立了个经济实体，（关于这个故事，我后面再说），弄了一批人来听他在一株菩提树下讲经，顺便骗些讲课费。那天，听课的人很多，如来的嗓门不免用得有些过，想休息一下。刚好看到看见不远处有一朵金婆罗花，开得蛮可爱，于是就停下讲解，走过去，把它摘了下来。当时还没有搞环境保护的，那花也没有主人，纵有，估计也不会和不敢说什么的，所以如来顺利地完成了路边的野花不采白不采的行为。（由于佛祖干过这事，后世对采路边的野花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当然，那花的范围似乎也与时俱进了许多。）
如来摘到了那朵金婆罗花，回到讲坛上，摆了一个漂亮的造型，把花拈在指间，冲大家微微一笑，想说点什么。但嗓子有些破，居然没发出声音来，听众们茫然不解。如来有个徒弟叫摩诃迦叶也叫迦叶尊者的，那家伙脑子灵光，是个骗钱粮的高手，很快就反映过来了，站起来，对着如来，也微微一笑。
两个人就这么微笑对视了半天，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如来终于缓过来了，可以说话了，他说：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此即禅宗所传关于禅宗来历的“拈花微笑”公案。
摩诃迦叶是禅宗的初祖，经二十八世传至我们前面提到的达摩，他跑到中国，成了东土初祖，弄出不少故事（我们后面肯定还会说到一些的），也弄了不少书出来，尤其是那个砍柴出身的南宗六祖惠能，搞的书最多。
禅宗，虽是佛教宗派中的特胜法门，教外别传的心宗，不落言诠，不立文字，重实修实证，真参实悟。实际上，说禅宗不立文字，并不等于不用文字。在自悟方面，强调藉教悟宗；在悟他方面，更离不开经典。就如那些大禅师，没有一个不是整天勤快得厉害，忙着打机锋，背经书，好骗些钱粮，不过是骗的法子更为滑头一些而已。
关于这一点，我曾经这么说过：
色即是空空即色，
从来他俩不相同。
禅宗不肯立文字（空），
写在惠能千卷中（色）。
关于色和空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说，继续说棋。
岳神长考的时间远远超过我说这个故事的时间，实际上，当他缓缓走下他的下一手棋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
白云和智无都看了很久，然后白云对再次长起的这手棋赞不绝口，宣布黑棋的反扑基本无效，并摆下几个变化来证明岳神的计算精确，甚至顾不上立刻传来的慧思的第三手碰。
而智无当时对着岳神的那一手长，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微笑。
慧思的第三手碰却是下在白棋阵势中间那一长的头顶上。
看到这手棋，智无大师终于开口了：从黑棋那一个二路托试探开始，黑棋力争在不影响外面黑棋的基础上压缩或者打破白棋的基本空，白棋采取了最严厉的抵抗，黑棋头两个碰的试探，都是投石问路，根据白棋的应手来决定下一步的手段，而白棋果然高手风范，处理也非常好，是黑棋最难借力的下法，粗略看来，黑棋已经无计可施了。但白棋阵势终究还是出现了裂缝，就是慧思大师下出的这一碰，黑棋被纠缠住了，无论如何应，白棋都能利用前面几手棋的作用，或者在黑阵势中轻松活出一块，而原来随便下的天元一子可以抵消白棋中间的潜力；或者彻底打穿黑阵，那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吃那个二路托的黑子。慧思大师这一手下下去，已经获得了比较大的优势。
当兴高采烈的白云道长看到这手棋，有些发楞，半张着嘴巴，没出声，额头上隐隐渗出了微微汗。
好在白云的尴尬没持续多长时间，棋局暂时终止。
当时的局面是，当慧思下完这一碰后，岳神想了一会，就要求暂停吃午饭，下午再继续，慧思同意了。这种情况，后来的人们叫它打挂。
关于打挂的问题，历史上曾经有一局棋跟它有莫大的关系，对局者，一个是我们前面已经提到的吴泉吴清源，另外一位是当时的名人秀哉。
秀哉，本名叫做田村保寿，秀哉这个名字是当了本因坊和名人之后自己取的，实际上当了名人的家伙都会改个名字，多半就秀什么的，比如秀荣、秀和什么的，前面提到的那个武宫正树，拿了本因坊的头衔以后，就把自己弄了个名字叫秀树，可惜没过几年就丢了头衔，不能再用了。前面说过，在日本，名人原来是个官衔，还是个不小的官，统一管理全国围棋事宜，是围棋的最高领袖，当然，棋艺也是最高的。而本因坊只能算个民间组织，秀哉是这个组织的头，他们和其它三个民间组织一起并称四大家族。
秀哉就是这样一个官，和其它名人不同的是，他是最后一位算是官的名人。他后来把名人、本因坊头衔以及围棋管理权移交给了日本棋院，没有传给自己的弟子。
秀哉的棋非常厉害，号称不败的名人，在他鼎盛时期，几乎没有人能够抵挡他，让两子的情况下，有九成以上的专业棋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棋几乎没有缺陷，斗志旺盛，如果没有吴清源的新布局，他的棋谱就是最好的范本（就算有新布局，也依然是最好的范本，只是人们不大提罢了）。
但秀哉是一个背负骂名的人物，我总替他委屈。他最被别人骂的就是和吴清源特别对局中拥有随时打挂的权利，并可能倚此而胜。
当时，吴清源是日本围棋最有希望的年轻人，秀哉就和他搞了个特别对局，那盘棋吴清源先走，头三步下在三三、天元、星位，轰动一时，虽然秀哉开始占了一些便宜，但不足抵回先手效力，加上吴清源后面下得确实好，到官子阶段，不需贴目的黑棋还有一点微弱的优势。最后，秀哉在打挂期间，据说是和弟子们研究讨论的时候，发现了吴清源的一个漏招，找到了一个妙手，逆转成功，取得小胜。
和吴清源同是日本围棋最有希望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叫木谷实，算得上吴清源前大半生最大的敌人，秀哉引退的棋就是和他下的，考虑到和吴清源那局人们有不少微词，秀哉就放弃了打挂的权利，最终因为体力的原因告负。（日本有个作家，就是靠写秀哉引退这盘棋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而我写的这盘棋肯定没有这样的运气。）
凭心而论，打挂这个权利不是秀哉发明的，那个对局是秀哉提携后进之局，从棋的内容来看，当时吴还差很远，让先下到如此委实不易，不胜而有些情绪也正常，（特别是他前半生的死敌木谷还赢了另外一盘棋），但旁人多说却有些不公平了，至于说秀哉和方圆社之争中有不地道的地方，但以命相搏之时，不用手段的只能是傻瓜（这段故事我就不说了，反正许多书上都记载了）。以秀哉名人之尊，同意木谷不打挂，又把名人、本因坊位置交给日本棋院，其胸怀非常人能及。倒是几十年后在国际比赛中输得一塌糊涂的日本棋院是否对得起秀哉呢？
我是这么评价秀哉的：
此生只憾识吴泉，
旧布局当斯世颠。
遣散坊门更例制，
何责名人打挂权。
古时候的人显然要淳朴不少，就算明知道岳神可能要趁中午休息的时候可以找人研究，但似乎大家都觉得公平，毕竟，拿白棋本来就吃亏的。而且，人们都忙着讨论慧思那精妙的一托三碰取得领先的事情，直到下午重新开局。
实际上，规则越严谨，说明道德水准在下降，而我们这个民族，最可贵的东西一直就不是规则，而是信任。
所以这些年，我们越来越少地提依法治国，而代以以德治国。
虽然有些东西光靠说说是不行的，但说都不说肯定更不行。
下午开局，进程还是比较快的，一直到智无大师预料到的那个局面。
当时的情况是，黑棋成功地在白棋阵势中活出一块，白棋虽然形成了一些势力，但黑棋天元一子早早等在那里抵消了大半。
对这个局面，白云是这样解读的，据说也是岳神的意思：由于岳神下惯了让子棋，上来有些轻敌，被慧思几个妙手占了先机，现在黑棋优势无疑，但这样的局面，岳神授子的时候经常碰到，办法还是会有不少的，关键还是要看后面的斗力。
英雄所见总是略同的，已经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的智无也认为棋盘还很大，黑棋虽然看起来很有些优势，但还是要看接下来的进程，看看黑棋能否躲过岳神的反扑。
其实，古人的棋，特别是唐宋以前的棋，往往并不怎么样，慧思下的那几手所谓妙手，不过是今天业余五段以上水平的人必须会的一些试应手和腾挪手段，但在那个时候下出来，就大大的了不起了。
以那个水平的棋，优势被翻盘似乎并不鲜见，当今的业余高手，比这还大的优势也经常输出去。
其实，就算是专业高手，保持优势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韩国当代有一个棋手叫曹熏眩的，就有一套翻盘的招数，他经常在空比别人少，棋比别人薄的情况下赢下来。开始，别人因为他下棋行棋速度快，叫他曹燕子，后来干脆就不死鸟了。他还收了个徒弟叫李昌镐，是公认吴轻源以后最大的天才和最厉害的棋手，出道不多久，就把师傅打得找不着北。师傅倒没气馁，一直较着劲，硬是慢慢赢回来不少。
说句实话，棋手，我有喜欢的、敬重的、神往的，但真正服气的，唯此一人。这是一个传说中的天才，但我一直没这么认为，他对棋的认识绝对不是传说中的第一流，布局、官子都不够好，哪怕是杀力，也不能算是最好的，但他对胜负的认识就是天下第一，心如坚铁的斗士和战神，靠的是什么？恐怕所有有无数机会赢最后却输给这位曹燕子的人以及那些没落的、曾经和他同代或者稍晚的风云人物都该好生想想。
到这儿，我又想艺术表达一把：
气概人间大丈夫，
亦师敌手亦师徒。
无非速力无非战，
不死鸟身何似巫？
岳神作为衡山地区的大国手，又是如此重要的一局，在这个不利的局面下，自然是要下狠手的。接下来的进程，几乎岳神的每一步都采取强烈的手段，着法无不至极至险，总是希望把局面拖入复杂难解。
后世的许多人，都认为这一局的精华实际是在慧思取得优势之后。
岳神的每一手棋传到外面，都引起大家的惊呼。当然，白云和智无也是叫好不迭的，他们对每一手棋都进行了详细分析，演算后面的变化，结论是，几乎无法演算到底，他们断定，如果坐在岳神对面的是他们自己或者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无法计算清楚而很快就被岳神抓住，甚至迅速崩溃。
慧思一直下得比较快，他开始的一些着手，白云还不大以为然。但一段时间以后，白云对这些着手也是五体投地得一塌糊涂，他认为：慧思每手看似简单的棋下去之后，全盘留有两个几乎价值相同的地方，一旦岳神选择其中之一，慧思占领另外一个的同时，可以大大简化局面；而岳神自然也不会轻易妥协，继续采取强烈的手段冲击，但慧思总是貌似轻松的处理。白云特别强调，开始下在天元的那颗子在这个时候发挥了重要的照应作用，如果没有那子，慧思的很多处理方式都不成立。
智无的解说似乎更引人入胜：岳神就象三国名将常山赵子龙，豪气冲天，智勇双全，力敌万人，百万军中夺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他的每一手棋都有开山裂碑之效；慧思却如开大汉的淮阴侯韩信，用兵出神入化，不拘常套，用意深远，令人感觉恍然大悟，他的每手棋都平淡而深邃，引而不发。
智无还打了个比方，他说，岳神的棋风是黄沙酷日，热浪环逼，使人窒息；而慧思是洞庭（那时的洞庭湖还不算特别大）夜月，空朦恬淡，使人迷茫。
智无这个比方，总让我想起后来日本的一个棋手，他的名字叫秀荣，前面提过的，是十四本因坊秀和的儿子，过继给另外一个四大家族之一的林家，后来做了林家十三家督，却被养父的未亡人欺凌。整天想重振坊门，先是辅佐不成器的十五、十六世本因坊秀悦、秀元，跟丈和名人的儿子秀甫创立的方圆新社对抗，后来干脆自己重归本因坊本籍，让秀元隐居，自己做了十七世本因坊。和秀甫争棋不胜，看秀甫日子不多，就让人家做了十八世，等人家死了，再杀回来做十九世，并且顺便把方圆社整垮，连带人家的希望之星，后来成为二十世本因坊，也就是我们前面刚刚提到的秀哉田村保寿也弄来做了徒弟，最后秀荣还当了他父亲望而不及的名人。
这样一个人物，肯定善于权术，但秀荣下的是极其优雅的棋，甚至可以说有史以来最优雅的棋，均衡得毫不勉强，很柔，从手段到节奏，却能化解万均之击，把对手引入迷茫。这是学不来的心性，名气不如别人大，也许正合他意，因为隐而不发是其拿手绝技。当然，从棋来说，绝无瑕疵。我曾赞之曰：
莫道随波势渐微，
浪尖终驾一舟归。
翩翩撒下江南雨，
犹似拈花不湿衣。
我们知道，我们这个民族是崇尚含蓄的，最有学问的人，一定最会绕着弯儿说话。我们佩服的人，一定是那些说的话或者写的字能够让我们想半天、看半天才似乎明白一点的人。
前面提到的禅宗，多半就是抓住了人们这样的心理。
禅宗着重以静虑和高度冥想作为超度救世的法门。因为重点是想，又要让想出来的东西让别人使劲想也不大明白而产生经济效益，自然就变成一个好玩的游戏。
他们有两大法宝，第一个是灵光，太笨或者太僵化的人都不适宜参加这个游戏，自如来那个著名的骑墙高手以心印付嘱迦叶为禅宗初祖，经二十八传至达摩,来中国,为东土初祖，一般传位都要测智商高低，最滑头的那个就能继承那件破袈裟和那个经摔的镀金泥碗；
第二个法宝就是机锋，所谓机锋，实际就是斗嘴皮子。由于禅宗历代掌门都特别滑头，自然比较懒，懒得学习，就整天瞎想。开始还讲究渐悟，就是天天想，天天打坐，到了六祖惠能，他是个砍柴的出身，每天不活动活动不舒服，就称自性是佛，讲究顿悟了，说白了，就是到想的时候再想就行了。这个理论一经提出，大家都鼓掌，原来很多人都不喜欢想的。于是，他们没事就找人斗嘴皮子，以显示道行高深。
惠能在我老家不远的黄梅混了十几年，后来从五祖弘忍那里骗到了衣钵，一口气跑到南方打柴避难，和那些天天想的人决裂了，成了南六祖。他那个有学问的师兄神秀成了北六祖，跑去当阳的玉泉寺发展。关于这段故事，我们后面还要细说的。目前我们要知道的就是，中国的禅宗，惠能是真正的创始人，只有这个家伙骗钱水平最高。而他之后的许多人就明显差了许多，甚至还不如一些聪明的业余选手了。（比如我这个人瑞？）
一到极至便衰落，似乎一直就是我们的国粹。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