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真赝之辩——是精光四射，还是妖气扑面？
本节图文来自田蕴章系列书法讲座《每日一题每日一字》第099集：“书画赝品”与“花”字。
主持人：田老师，我们知道说到“315”的时候，我们就应该知道是消费者的维权日。其实在书法作品当中，也是充斥着大量的这样的一个假冒伪劣的一些作品，那么您看越是这些名气大的书法家，他的假冒伪劣的书法作品也越多。那么您是怎么看待书法赝品这个问题呢？
田蕴章：这个问题也是书法界现在一个非常触目惊心的现实问题。我们可以说，自古到今假冒的这些个书画赝品是历史上空前出现的这一种高峰，就是假冒伪劣太严重了，使人感到触目惊心。
就是说，一个有名的书画家，比如说他一生能完成一万张作品，我们举例说假如是这样，但是他的这些假冒的赝品，大概是他的一千倍甚至是一万倍，能到这么多。因此，就让人感到非常恐怖。
但是这种情况呢，虽然现在是最严重的时期，但是它也是古也有之的一种现象。古代就有这种现象，我们从最早处说，比如说郭沫若怀疑王羲之的《兰亭序》是假的，是智永伪托的这种情况。尽管郭沫若讲的有些东西并没有很多的依据，但是这种怀疑也说明了在古代有可能，有这种行为，有可能。
另外到了唐朝时期，王羲之的大名可以说振动寰宇。在这个时间当中，唐太宗所搜罗上来的王羲之那些个墨迹，里边会不会有人伪托、去假冒这个问题也值得怀疑。那么这些个东西还属于怀疑，我们现在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近些年来，又对于《中秋帖》进行质疑，这就不得了，这是件大事。
主持人：“三希堂”的其中之一的一件。
田蕴章：“三希堂”其中之一的，就“三希”之一，所谓“三希堂”就是有三件稀世珍宝。那么“三希堂”里边的三件稀世珍宝，第一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第二是王献之的《中秋帖》，第三是王珣的《伯远帖》，都是东晋时期的三个人。
那么现在就认为除了王珣的《伯远帖》是真的，经过一些专家们的考证，认为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也有问题，也不是王羲之的亲笔之作。
主持人：也遭到质疑了。
（图：王献之《中秋帖》，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田蕴章：而且说，到王献之的《中秋帖》就说得更具体了，认为是宋代米芾造假，那么这就一千多年或者是更多的年代，是王羲之——米芾，当然他们中间距离很长的时间，那么就是在这个时间当中有人作假，到现在才被查清。
我一直还在怀疑这个问题。尽管这当中有启功等老前辈们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仍然持有怀疑态度。
所以在这些问题上，还得需要有一个历史时间再次地对它进行论证，以至到真正的以科学态度拿出来令人折服为止，现在恐怕还是一个怀疑阶段。
但是不管怎么说，古代人作假是早已有之的事情。但是只是和今人相比，这个微乎其微了。但是越到后来就越严重。明代、清代以后，造假几乎就成风了。
那么赶到了张大千这一代人——张大千，著名的国画大师张大千，他也作假，他作假就是作石涛，有很多是署名石涛的画，有很多人认为这是逼真逼真的，画得非常之好的，实际是张大千作假。因为张大千就是一个大师级的人物，他作的假几可乱真。但是这些东西有确凿的证据，因为证实是张大千作的假。这是没问题。
这些东西我们是说古已有之，今人作假，古人作假，今天虽然这个风愈演愈烈，但是呢，应该说我们把它也叫做“传统”的吧，虽然这种“传统”不值得发扬，但是应该说它是前人有之，后人效之，是有这样一个问题。
主持人：一种带引号的“传统”。既然这个造假已经作为了一种自古以来就有的一种带引号的“传统”，那么究竟大家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去作这个假的书画作品呢？
田蕴章：我们粗略地归纳了一下，大概有两种情况。
一种情况就是作假的人他是一种学习的态度，比如说模仿古代的一个人，那么模仿的过程当中就连落款一块都模仿下来。因为书画作品在落款的地方有时候是更精彩的部分，所以他在模仿当中是整篇作品的临摹，那么这种临摹下来的东西流传到后世也应该说是一种伪托，是一种赝品。但是呢，他的目的是学习，并没有其他的目的。
主持人：一种善意的动机。
田蕴章：他也不是动机，他就是出于是专心的临摹，临摹的时候，比如说王羲之最后写上比如说代题，或者王羲之再拜这种字眼，那么他在临摹的时候后边的字也非常精采，他就顺便一块就临摹下来了。那么这些东西流传下来有些人弄不清楚，就以为是王羲之写的，那么也可能流入市场，变成一种有经济价值的一些个实品。
那么这些个东西，不是本人的一种动机，它主要是以学习为目的的，就流传出去带来什么社会上的一种另外的效果，这根本是没有关系，这是一个学习的态度。
但是更多的人主要是出自于经济目的，为了挣钱。我造你假，造你假之后，我目的就是想用这假冒的东西骗钱。这种是最多，大概这种数量按古人来讲的话，可能有十分之一的人是出于学习的目的，十分之九的人是搞这种赝品为了经济，为了赚钱。
那么今人大概几乎是百分之百的人都是为了挣钱，那么学习的目的几乎微乎其微，甚至没有，是这种情况，大部分都是为了赚钱，骗钱的。
主持人：那么这些假的书法作品真的有这么高的市场价值吗？
田蕴章：当然没有，当然没有。这就谈到一个技术含量的问题。
所谓技术含量，就是古人造假的属于相当地高，比如张大千那些东西和石涛放到一起，几可乱真，到这么高的程度，今人做不到。
今人都是往往就是说，一个书法名家的学生，他开始是学书法、学绘画，那么渐渐地他掌握到一种皮毛，知道一点东西之后，然后他就出去作假，有些学生。有些就是说直接在课堂听课的学生，他就出去作你的假。有些人就是在另外的地方，他有你的书画作品集，有你的一些个资料，他能掌握，于是他在外边间接地学习，也可能有点小聪明，学得有点像，于是就作假。那技术上整体来看，今人作假从技术水平上看，十分地拙劣。
（图：张大千仿石涛精品）
主持人：那刚才您提到这个米芾、张大千都在作假，那您曾经作过假吗？能不能坦诚地在节目当中给我们讲一讲？
田蕴章：我本人也曾经作过假，我坦诚地说，但是我只有一次。
主持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下？
田蕴章：那是在上个世纪1980年，也就是二十六年前，我作过一次假。
那时候有一个老朋友，他也是绘画界的一个朋友，他手里有一幅严修的对联。严修就是大教育家严修严范孙，这对南开大学是作出卓越贡献的。我们南开大学建造了一座范孙楼，就是以纪念这位老前辈。我对这个人非常地敬仰，他的学识水平、他的书法水平都是高不可攀的。
可是我这位老朋友呢，当年有他一副对联，文化大革命当中把这个上联给丢失了，只有一个下联，下联是落的严修的名字，盖的严修的印章。没有上联，挂在屋里没法挂，他当时就找到我了，他说你呀能不能，用下联的那个字体你呢，再写个上联，这样的话配成一对，我好在屋里能挂。
他的动机也很单纯，于是我就一种好奇之心，因为我学过一些严范孙的字体，那么我就我家里边，由我伯父祖父他们那一辈人存留下来的宣纸，我对了一对，和严修那年代差不多，也都是有点发霉了，出现一些黄点，大体接近。
那么我就裁了一张同样大的尺寸，找人写了一个上联，就是篆文，就是上联，然后我用毛笔按着下联那个笔模仿了一个上联，这是在1980年。
这是我在作假，但是这个事情我当时既没有任何经济目的，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什么骗人的意图，只是为了朋友解决个上联，他能挂在家里边。那么这总算是我作的一次假。
主持人：那我们知道其实现在在天津和河北省的这个范围内，有很多的人在作您的假，那么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呢？
田蕴章：这是开个玩笑说，这是报应。我作别人假，别人作我的假。别人作我假的时候，比我作别人假要不成比例的这个数量。
主持人：您在意这个事情吗？
田蕴章：这个事情我应该说，应该也是在意的。在去年的中国书法节在天津的大型体育馆搞这个活动，结果就在门前有好几个摊位卖我的假字。
主持人：您自己看到了吗？
田蕴章：我自己从那儿过的时候，我就看到好几个摊位在卖，开始是一家，一家我进行了干涉，我说你这是侵犯知识产权的，你这样做很不道德。
主持人：您跟他说了吗？我就是田蕴章，这是我的作品。
田蕴章：是啊，是啊，他这个卖字的人他不是写字的人，所以他并不认识我，写字的人肯定是认识我，那个作假的人认识我。但卖字的人不认识我，我开始跟他讲一些道理之后他撤退了，上午说完之后到下午，别人就告诉我，从一摊变成两摊，转天两摊变成三摊，到最后书法节要结束的时候，整个院里边好几摊都卖我的假字，我也管不了了，实在是管不了。
那么就是这种情况，在最近河北地界、天津这个地方卖我的假字成风，这也是充斥市场，让我也是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因为什么呢？因为对这个问题古代人就没有办法，你说你生气吗？生气。但是你真的是无可奈何。
还有一种同情之心，因为朋友劝我，说你呀，要吃饭，那些个作假的人也是为了糊口啊，也是为了吃饭啊，给他们留碗饭吧。哎呀，但是他们写的字非常地丑陋，我本来写得就不好，他们比我写得还难看，所以我就感觉是在糟蹋我，而且他直接就签上我的名字，盖上我的印章。所以心里很不痛快，但是要打这个官司告这个状去维护自己的知识产权的权益，是何等的困难，非常地麻烦。
所以往往知识分子都是弱势群体，所以我们也就见怪不怪吧，这就只能是这样，心里是很不舒服的，没有办法。
（图：田蕴章作品）
主持人：那这些模仿您的假的作品，一般人能不能识别出哪些地方跟您的真迹有所不同，有没有一些识别这些书法作品真伪的一些具体标准呢？
田蕴章：因为他们搞我的赝品的时候，大部分都是用楷书。那么楷书是最严格的，不用我看所有，有一点书法常识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明明知道就是假的，但是确实有很多人在买。因为在我刚才说的那几个摊位，他们其中一个摊位，就是每天至少要挣到五六千块钱，因为他小幅的可能卖一二百块钱一张，大幅的卖几百块钱一张。在拍卖会上，有我的假的，我弟弟的假的，他们一上来就是几千块钱的起步价，卖得非常地高。
所以有些人确实从中得到很多实惠，这个我当然是很恼火的事情，但是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主持人：那有没有一些判断这些书法作品真伪的具体的标准呢？
田蕴章：因为楷书非常地严格，所以有一点常识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假的，但是他们为了便宜，就像你卖假烟假酒一样，比如说一条中华烟，需要几百块钱一条，那么他几十块钱就可以买到一条，然后他去送礼，接受礼品的人可能也不知道真的假的，而且或者你刚放那儿，他也不可能马上就抽，然后给你放那儿扭头他就走了。
那么字画是这样，给了你之后，他心里知道是假的，给的这个人本身接受礼品的人可能认为是真的，那么他临时起到一种作用，他要达到的目的办的事情成功了，结果是不管的。这些人真是一点道德都没有的。
主持人：那田老师您怎么看待高质量的赝品呢？
田蕴章：对于高质量的赝品呢，我倒是倾向于徐渭的态度，这个徐渭就是明代的非常著名的书画家，徐渭徐青藤，这是郑板桥最崇拜的人。郑板桥曾经在自己的画作上，刻一方印章，然后上边刻着“青藤门前一走狗”。就是崇拜徐青藤到了五体投地的程度。
徐青藤这个人也非常地诚实，他这样说，他对于好的赝品，他是这样说的，他说“假的无妨，好的拿来。”
主持人：他肯定假的作品。
田蕴章：他说真假并不重要，他说你作假不要紧，好嘛，好的拿来，假的不要紧，我知道你是假的都没有关系，你只要是水平高，你拿来，我就有欣赏价值，我就挂，我就收藏。
所以这个态度也很诚实的。因为当时有很多人确实临摹水平相当地高，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确实有高水平的。徐渭见过不少的好的东西，他也进行收藏。所以假的东西也有收藏价值，就刚才我说张大千作石涛的假画，现在大家明明知道是张大千作的假，仍然是重金收买，重金收藏，仍然是有价值的。
比如我们现在说真正落实《中秋帖》是米芾作的假，仍然有价值。
主持人：因为米芾本来就是一个非常著名的书法家。
田蕴章：对的，非常大的名家。所以我们说，有些假的东西也要具体看待，只是动机问题先不考虑，就是这个东西流传下来有没有他这个水平，有没有价值，这个问题是另外一个问题。
主持人：那么田老师在鉴定这些书画作品当中，特别是鉴定他们的真伪，那么有没有一些具体的标准呢？
田蕴章：你谈到就是鉴定真伪的标准问题和方法问题。
主持人：对，方法。
田蕴章：一般地说，鉴定家们是两种方法，一个方法是用科学的鉴定。
比如说这个纸，假如说米芾作假，《中秋帖》是假的，那么就推测一下王献之是东晋时期的人，米芾是宋朝的人，那么就鉴定一下这个纸究竟是什么年代的纸。那么一鉴定是宋代的纸，那么肯定这不是王献之写的字。
一个是从墨上，从印章颜色，当然王献之那年代，他们还没有用印章的那个习惯，就是说从纸、墨等等来鉴定一下这是科学的一种鉴定方法。那么这就能够断之个八九。
但是糟糕的是，同时代的作家，也就是现在我的作品，我见过很多。比如说启功的，欧阳中石的，刘炳森的，现在到处肆虐。像这些东西，同时代的人，用的同样的纸、同样的墨、同样的印泥，甚至同样的笔，你怎么去鉴定，这就是一个眼力问题，水平问题。但是今天的鉴定家们常常使我有一点遗憾的就是，他们那个科学鉴定的水平很高，借助科学这方面水平确实很高。
主持人：科学仪器方面的。
田蕴章：很可以信赖的，但是这些人往往他不亲自写，不亲自画，即使你亲自写、亲自画，你也只能是某一个风格、某一个流派，那么众多的这些个赝品，比如说绘画方面有花鸟、有山水、有人物等等，这字里边有真、草、隶、篆、行书等等若干个风格，若干个书品，你如果没有真正的实践工夫，你很难查知到真正的底细。所以有时候在判断当中也有误，就是主要是给同时代的人作假，这个现在还是个难题。
那么对于我来讲，其他的那些科学鉴定方法我知道得比较少，但是对我熟悉的一些书法大家，反着面我都知道是真的假的。因为我对他太了解了，了如指掌，比如说我拿眼一看，这就是假的。
（图：华世奎所书“天津劝业场”）
主持人：您能不能给我们举一个例子？
田蕴章：比如说天津有一个华世奎，这个字，我小时候学过他的字。就是你拿着华世奎的东西在我眼前，几乎是百分之百的无误。有人说华世奎也曾经直接找他的学生们帮着作假，或者他的弟弟们作假等等，我不相信，因为没有可信度，你是猜测。因为他如果能做成了华世奎写得那么好，华世奎写得那么精到的话，那就不用作假了。
比如说我有王羲之的水平，我非得落王羲之的款干什么，我直接落我田蕴章的名字。是不是？
但是就是说作假的人，在我们的眼里头，就特别我了解的这个范围，那瞒不过我。所以如果同时代的人作假，那我会看得出来，水平在那里摆着的，这是不容易骗过行家的。当然我也有我认识的一个领域、一个范围有个局限，但是整体来说，需要鉴定方面，一个科学手段，一个就是个人的眼力，实践能力，对于书法作品各个方面的了解等等。
有一位鉴定家跟我说，他说假的东西当你打开的时候，就感到妖气扑面。
主持人：这是什么意思呢？
田蕴章：这就是经验。它假的东西，他说一打开有一种妖气，你听来之后，好像玄而又玄。实际上往往有些假的东西，真的就是打开之后，一种让你本能地感觉到有一种伪气，别说妖气，是伪气。但是好的东西其实打开之后，有一种亲和力，就是真的东西往往有一种亲和力。
比如说当年的罗振玉，他看到欧阳询的《化度寺碑》那个拓片，宋代拓片，他说了一句话，他说“甫一展观，精光射十步之外”。他说，甫就是刚一打开，这个文言文中“甫”就是刚刚，他说甫一展开，刚一打开看到欧阳询的《化度寺》的宋拓本，他说这刚一打开，就精光射十步之外。精光四射，当然这有点夸张。
主持人：其实更多的是心理感应。
田蕴章：就是他这种感觉，他一打开一看就知道，哎呀，了不得，是精品，是珍品，就这种感觉。
所以以一个非常成熟的、非常有成就的鉴定家们，他们有时候刚一打开之后，就有一种本能的感受，就是经验积累而来的。
所以我最后说呢，赝品虽然有高质量，如果出于学习的态度，我们无可厚非。如果出于经济目的，我虽然也不去告发这些人，我也不和他们过多计较，但是我心里充满恨怨，我只能对他们这些评语说，“你呀，真没出息！”
（未完待续，接下来讲解示范“花”字楷行草技法。）
讲座视频
文字编辑/彭澎
动图制作/大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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