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的性格在于不重复
对于画家冯霞,早有耳闻,却未曾谋面,常听他的几个画友谈及,知道他是位聪慧风趣且传奇式的人物。不承想,昔日同事同好陈为人先生已为之立传,曰《冯霞是谁》(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10月版)。
做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陈先生南人北性格,时有仗义之举。当年,冯霞与之同属太钢(太原钢铁厂)文艺界的“四条汉子”,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陈先生在创作组,冯先生在美术组,另两位中的王秀春则在曲艺组,陈先生也为之写下《撇捺人生王秀春》一书。知之深,爱之切,通过这些文字,念旧的陈先生,也在借此怀念自己曾经无知忧虑的日子,以及日子里的人与事。过了青春,再无少年,各自青春所在,都在这些文字里。文本是经由作者安排给读者的符号实体,包含特定的意义,传记在记录人生之际,还在探究人心,揭示人与人间的关系,分析人与之所处社会的关联。
冯霞出道早,1973年,一幅《大打矿山之仗》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开印即几十万张。之后,陆续还有一些作品在省内参展获奖,一时名声鹊起,出头露面。凡事必有顺序,当隐匿于内、如生命般的热情开始灵动时,命运才会浮现会心微笑。1981年,其版画《道路的性格》更是获得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银奖,金奖是罗中立的《父亲》。此为冯霞的高光时刻,由此知名全国。遂有人慕名而来,其依旧粗服乱头,望之不似大家。此作呈现,予人久雨初霁、清风乍起的感觉,唐达成、李焕民、唐宪国、董其中等人曾为之撰文评论,虽有趋时之嫌,却也中肯。
作品尺幅不大,构图简约,意蕰旷达有浩然气势,因采用水印,机理效果明显。一条山路曲曲折折,逶迤如飘裾,三起三落,坎坷似人生,“恰似九转愁肠,更披坚冰厚雪”。萧疏幽澹,氤氲迷离,既无人马,也无鸟踪,近处布局几根枯枝灌木而已,车辙脚印点题,与时代大旨暗合。画面并非关键,关键在于一双发现的眼睛,喧嚣过后,沉静思考,此时,“山坳上的中国”,正面临着“道路选择”。夫山川气象,以浑为宗,其分黑布白得当,尤其灰调子的应用,高级。
虽如此,冯霞一生作画皆在业余状态。其工作单位在太钢钢研所,那时的企业,宛如一个小社会,尤其国有大型企业,除却火葬场,包办一切。主抓生产之外,文艺自不能少,那时文艺活动的主力在企业,一流的人才也在企业。采风问俗,设帐培训,今日专业机构、学院团队不过尔尔。冯霞即企业文艺组织里的一员,而这些组织最终的命运,无非撤销。业余未必不及专业,画家尤以作品说话。
万机所在,别无他好,惟好画耳;其也勤奋,一灯苦工,不舍昼夜。凡成一事,总需有些奋不顾身的劲头,然《道路的性格》之后,其再无像样作品问世。之后的年代,主题绘画式微,讲究技巧、张扬个性式样的绘本大行其道。笔墨当随时代,冯霞以及那个时代的画家,终究属于已逝的岁月,他们也想转,但转过来仍是解放脚,既无市场,内容也失。昔时,谁说冯霞?未几,冯霞是谁?现实如此残酷。不怕鲸吞,就怕蚕食,谁也无法恢复既往,对抗潮流,谁也耐不住这一点一滴、无声无臭的改变。
冯霞的国画大致在工笔一路,以仕女见长。髻鬟峨峨,绘必求其细,红黛相媚,工必求其精,技法与面貌固化在了八十年代。兼工代写人物则因语言的不到位,略显粗糙。时代扶强不扶若,相反,他的几位晚辈同事,已走得很远。之后兴起的专业画院,成为美术创作的主流,而其未能进入其间,着实限制多多。你若强大,谁最害怕,之所以未入专业团队,书中辩解“太钢待冯霞不薄”“有些小农意识”,恐另有他因。光阴易迁,饱更沧海,一晃之间,机缘没了,有些个等待,真就被辜负。自我权衡,时有摇摆,这世间哪有两全之策,人生百年,不过教人如何取舍。
约形摹体、格法谨饬、形意境相、超然风度,书画创作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简而化之,即存形期、传神期、尚意期、分化期,包括冯霞在内的多数画家,停留在第一第二阶段之间,文从字顺,却乏精彩。墨五色,水助之,笔者才情之彰,法乃格物之基,其至少两项不到位。书画同源,笔无二致,国画中的用笔用墨,皆自书法中来,冯先生于周秦古篆、二王行书、六朝碑帖、唐人写经处,未见工夫,其也局限。这也是其画艺裹足蹒跚、止步不前之关键所在。《道路的性格》可贵之处,恰在不泥学究条规,没有重复他人思路,但其后的路子,不是重复自己,便是重复他人。
四时以花开为春,叶落为秋,哪有不败的花,不落的叶。冯霞先生已于丁酉秋叶落,留给陈先生一批人莫名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