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工作也该歇歇了
一个集体中,总会有一个特别优秀的个体。鲁迅《华盖集》云:“我每看运动会时,常常这样想: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赛车者言:假如你觉得安全,那一定是你开得不够快。职场则是一场延长的运动会,优胜者很快提拔,转岗至他处,维持日常,仍是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大多数。
单位用人大有讲究。四十五岁前,水激铿响,清泠如丝竹,年少有为不自卑,当以鼓励为主。画饼可以充饥,望梅姑且止渴,浪漫前景,令人兴奋不已,使之爱上自己的未来,进而成为奋斗目标。年轻人工资成本低,却干活卖力,态度积极,主动加班加点,献计献言,愿意直接主动展示成绩,主管把工作排得满满当当,反觉是在考验自己。奈何人是剧中人,真心可能换不来真心,坦诚或许对不上坦诚,待意识到那张大饼其实只是一块饼干时,开始质疑改天是哪天,下次是哪次,以后是多后,也就过了四十五。久旱甘霖,一滴,他乡故知,债主,洞房花烛,隔壁,金榜题名,做梦。凡事皆有过程,时光是一张面膜,一过五十,颜色失,心态变,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云白日眠,一觉醒来,天都黑了,干活能偷懒则偷懒,违心话能不讲则不讲,“管得不严就不要去了,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也该歇歇了”。命运齿轮,不住向前,五十五之后,已是回忆比展望多的年龄,私下里规划着退休生活。
有的人想早退,趁腿脚尚灵便,早做规划,或旅行,或运动,为自己留下最后的雍容,筋疲力尽时,消失于某个街角。有的人则想延迟,为此不惜篡改年龄,这类人或从未有过自己的生活,从未有过内心的喜好,除了工作,别无他好,除了同事,别无江湖。即便退下来,未能换个活法,未能面对陌生的人际关系,依旧热衷于抛头露面,站台撑场,将原先的职务移植过来介绍,只是前面添加了若干个“原”。薪尽自然凉,对门生故吏,照例指手画脚不停。前些年出版社出台优惠政策,编辑岗位思谋早退者多,老花镜的度数一加再加,看见如蚁的文字便想吐,而行政人员则纹丝不动,精力旺盛,不愿早归。早也罢,晚也罢,更多的人追求长生。有道是写得好,不如活得久,一个天才作家五十死,只当英年早逝,一个三流作家活至百岁,便是文坛泰斗;教得好,不如活得久,一个古典文学老师,寿过百,便不再是普通教授,已然国学大师。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看得透想得开,无论想法如何,自然规律无人逾越。家庭中,父母都是过时之人;单位里,前辈也是过时之人。人间百态,各具冷暖,油条老了,人见人烦,关键是本人未必识相,凡事老胳膊老腿冲锋在前,诸君北面,我自西向,结果发现全马路的车都在逆行,原来方向错误。先天是人与人的区别,后天则是自己与自己的差距,每每于不屑之后,一袭凄清,恻然悯之。
长袍马褂,翁头棉鞋,老马识途的经验,无关速度,恰在方向。不识真面目,只缘此山中,识别方向,不在歧路,在一览众山小的高地,在缩天下于指掌的云端。
我在一家学术期刊混饭有年,得出一条看似主观的经验:六〇后七〇后教授的论文均显落伍,论题观点少创新,行文格式不赶趟,语言表述无外工作总结,另加不着调的文学表述。其文作,与博士合作者,尚可,独立完成,难成曲调。这批人早该进入行政岗位,若还在教学一线,不是挂名的学科带头人,便是虚有头衔的博导硕导。事由于外,兴由自己,还有一批自领导岗位退下、自认为学术功底不含糊而进入学院者,更是不堪,他们的到来,使本已行政化的学术机构,再涂抹一层官僚化色彩。他们的作用,本不在实际操作,但识别方向时,往往戴盆望天,南辕北辙。
金马玉堂之客,虎闱雁塔之英,无数不会浪费金钱之人,却在虚掷着自己的精力。不贫于财,而贫于人才,不弱于兵,而弱于志气,志气消磨,消磨于不知不觉。你陪工作走一程,工作岂可陪你走一生?铁打营盘流水兵,东风暗换年华,单位是年轻人永远的活力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