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孩子的诗意

查尔斯·兰姆《扫烟囱童工赞》描写伦敦扫烟囱童工参加宴会情状一句“几百张欢笑的嘴巴一起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猛然一亮,使黑夜大吃一惊”,之所以诗意十足,尚不止场景的美,更在于情感的深。价值观乃处世之本,也文学之本,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的兰姆,贫贱立品,富贵立身,并未以阶级的隔阂,稍嫌这些穷孩子,反成了诗中的美好。世间诗人无数,具有底层视角者却不多,白居易《卖炭翁》里也有类似句子,“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多了一些同情,张俞《蚕妇》“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句,又添了几许不平。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菩提,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穷人与富人一样,也一花一木、一草一叶,皆天地之间的过客,圣人胯下的刍狗。园花落尽路花开,红红白白各自媒,富人睡时,草木在长,莫问早行奇绝处,四方八面野芳来,草木长时,穷人在睡。王百谷《元宵词》云:“侯家灯火贫家月, 一样元宵两样看。”弗洛伊德说:“每一个人在内心都是一个诗人。直到最后一个人死去,最后一个诗人才死去。”富人的眼中有诗,穷人的眼中也有诗,但富人看穷人,未必能有诗意,穷人看富人也一样。兰姆是真诗人,虽说他的文学成就在散文一域。旧房子窄街巷,是新人身边的穷孩子,老款式估衣裳,是潮人眼中的穷孩子,但新人潮人的诗意,均不在穷孩子身上。朱锡绶《幽梦续影》云:“偏是市侩喜通文,偏是俗吏喜勒碑,偏是恶妪喜谈禅,偏是书生喜谈兵。”若是新人偏喜老,若是潮人偏喜旧,纵使碧桃满树,红杏在林,依然装模作样,假情假意,诗意由心不由境,“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人本是滚滚红尘里散落一地的珍珠,颜色光泽不同而已。富人穷人,由财富划分,雅人俗人,由格调划分。《庄子》曰:“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大人小人,由德性划分。顾炎武尝言:“北方之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南方之人,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北人南人,由地域划分。
杜甫《兵车行》云:“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男人女人,由性别划分。有宋诗云:“可怜一片无暇玉,误落风尘花草中。羡他村落无盐女,不宠无惊过一生。”美女丑女,由审美划分。然在重男轻女时代,男人却羡慕女人,“生女犹得嫁比邻”,于崇美嫌丑常态,美女却嫉妒丑女,“不宠无惊过一生”。大概这便是几米所说的“所有的悲伤,总会留下一丝欢乐的线索。所有的遗憾,总会留下一处完美的角落”。就当事人而言,无论眼下是好是坏,俱为暂时,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有偈:“我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就文学作品而言,令人遗憾的是,尚未出现诗意于卑微的兰姆。
罗丹说“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其实,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不是缺少善良,而是缺少慈悲,不是缺少仁心,而是缺少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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