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少数与大部分

一举一动都会留下铬印，成为他人把柄。江海孤踪，云浪风涛，乡关万里，峰峦叠嶂，英雄在英雄主义中不能自拔。历史时间延续，空间场景切换，和平时代的英雄，并非枪林弹雨、腥风血雨出来一路，先知先觉、知行合一者也。极少数先知先觉，小部分后知后觉，大部分不知不觉。大部分无以企及，小部分努力尝试，极少数知行合一。

如张元济者，即极少数。其光绪十八年中壬辰科进士，可谓科举正途出身。不论家世背景，还是进士身份，乃典型的传统士绅，然甲午战争的发生，使之从数据中发现了真实的谎言，心灵秩序打乱，思想为之突变：“今日自强之道，自以兴学为先，科举不改，转移难望。吾辈不操尺寸，惟有以身先之，逢人说法，能醒悟一人，即能救一人。”相隔不过四年，其对于科举的态度即逆转，凤凰变乌鸦，不再赓续道统，守护正脉，开始满世界启蒙。机遇难同，因缘各异，此也大小环境际会的结果，本身也具自我完善的悟性与能力，理性审慎与自由判断。能被改变的微观个体，永远是极少数。

后知后觉者，用人如用药，不遗马勃牛溲，取士若取材，肯弃竹头木屑。天下无事，人口繁庶，对于集群矩阵的大部分，上帝淋洒智慧，唯独其打了伞，磨破了嘴，跑断了腿，还给寡妇挑过水，依旧固步自封，成为永远唤不醒的装睡人。废名评说晚年鲁迅：“干脆的说他是不相信群众的，结果却好像与群众为一伙，我有一位朋友曾经说道，‘鲁迅他本来是一个cynic（愤世嫉俗者），结果何以归入多数党呢？’这句戏言，却很耐人寻味。”善缘恶缘，无缘不合，大革命时期的法兰西、俄罗斯贵族，自幼接受人文教育，释放善意与温情，无限同情社会底层的大部分，待革命成功，为之吐舌，舌久不能收。杀无赦，斩立决，原来底层并无人文可言，过度友善是种病。群众天然正确，即便发现不正确，仍可以时代为理由，掩盖个体的丑恶，将那些令时代惭愧的行径，抛给时代本身。表面的纷争越是喧嚣，内在的苍白越感乏味。关河一望萧索，每每读史遍身寒，料鲁迅早已看出了这一点。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说：“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多数人如此。

国家无以定义作为个体的极少数，那个时代的英雄，掌握着可以触动灵魂的软知识，言论即武器。有光便有黑暗，被什么保护，便被什么限制，被时代的平庸与无能裹挟，随波逐流的大部分稀里糊涂存活下来，极少数则虚妄一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国家走了一段弯路，对你来说，就是毁了一生”。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无论成为极少数，抑或选择大部分，一个时代的际会，无法替代另一个时代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