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盛开的木槿花】◆孙博璇
作者简介
盛开的木槿花
初识木槿花,源自苏式建筑布局里的校园绿化。
无需悉心呵护的木槿花,种植在迎门的花园里,也开放在两条迎宾大道旁。从暖暖的阳光,照耀在五月的日子里开始,她总是仰慕着高大乔木的嫩蕾,默默期待着属于自己的绽放。
她看杨树红蕾、等柳絮纷飞、寻槐花芳香,待桐花密布枝头后,她便触摸着大自然的冷暖,情真意切地拥入春天的怀抱,开始展示生命的魅力了。
天越暖、叶愈绿、蕾簇簇、花煜煜。她的装束有粉、有白、有红。而校园里唯一可以和她同台竟艳的,只有雨季里的合欢树。
1958年创建的中学,都是按照苏联建筑模式布局的。虽然生活区是标准艰苦奋斗的摸样,教职工和学生宿舍,都是老师带领学生自力更生的作品,但教室、办公区,食堂确是专业工匠,用一水的青砖红瓦砌起来,不折不扣的高品质杰作。
特别是前有遮风避雨的凹形长廊,颇具哥特式风格造型的实验室,非常抢眼的稳稳傲居校区中央,使建筑显得更加高大明亮,让学校在方圆几十里内,成了唯一地标性区域。比对那个年代的生活水平看得出,文革前国家对教育的投入,排在了各项事业前列。
生长在校园里的孩子们都喜欢花,男娃女娃牵着手,捉着襟,在花园里玩俗不可耐的过家家,玩鼓惑自己的捉迷藏。那时社会似乎必须停留在一个思想里,时空也随之不再前行,人的一切都变得简单,唯一的变化,可能就是木槿花的年轮,又悄无声息的多了一圈。
孩子们的期盼是过年,女孩子盼新衣,男孩子盼鞭炮,对又长了一岁不太在意。偶尔有人问你长大了干什么?我觉得这话傻得多余,非常坚定的以为,父母都是教师,我还能干啥?也一定在这个园子里做事,天天看着那些熟悉的老师、每两年走一届的学生、永远不变的玩伴、四季里的校园和让学问芬芳的花草。自己一定会像过家家一样,有自己的媳妇有自己的家,父母不会老校园很温馨。
可多少年后,命运开始鬼使神差,我的左邻右舍,我所有的小伙伴,都在宿命中各奔东西。就只有我自己,真的就留了下来,接过父母的传承做一个教师,做了生命里的义工。而后,也走着父辈的路,在曾是我出生的房子里,我有了一个漂亮女儿。
木槿花在那个年代可是精神上的奢侈品,因为除了企业、军营、机关和学校的院里,外边是鲜见的。出于革命的需要,街面上社会主义大道两侧,一般都是高挺的白杨,除了时代的象征意义,遮阳避风和速生用材的实用性也显而易见。
如果用现代快餐文化品评木槿花,她是平淡且默默无闻的。不但外观皮肤粗糙,那无序的枝枝叉叉更是貌不惊人,而且冬季会落叶休眠。因此,春天到来之前的她,真让人没有印象。所以在很久一段时间里,公园、湿地、小区、城市标志性广场和公路旁,满眼是北方的季节花,南方的绿化树,却很难寻匿成园的木槿花。
当然,这也与那时的审美观密不可分。因为现代人浮躁的只识皮毛,喜新厌旧也快如手机,只要审美疲劳即可让它随风而去,即便是美到让人窒息的奥斯卡皇后,也常常为人淡忘。然后忙碌的无暇读书、无暇语言交流、无暇看花的人们,有时间抱怨不公的世道,有时间批评它人素质低下,有时间把宫廷剧当做历史,却无时间心平气和地读一眼身边的美丽。这时候的木槿花还是深藏不露吧,她深谙花为悦己者开。
其实木槿花是了不起的花卉,她的老家在非洲,入乡随俗后她便成了中国大地上的一员。她耐旱、耐涝、耐贫瘠、抗病虫害,花期是所有北方景观树木最长的。而且一副普通外表下,暗藏着天大的美丽,虽然每蕾只开一日,但天生姐妹众多的她,天天都是美人云集般群花灿烂。
她不只是引来校园里的男女老少,成群的蜜蜂和蝴蝶靠她活得欢天喜地。我们常常恶作剧,突然捏住长长的花瓣,把专心采撷花蜜的野蜜蜂,一下子捂在花朵里,听着里边焦急的嗡嗡乐不可支。
但玩笑要适可而止,小伙伴里多数都尝过野蜜蜂刀剑无情的滋味,那火辣辣的刺痛,让人懂得绝对不可玩过了火。所以,感觉里边急迫的嗡嗡作响,就迅速松开花朵,仓皇间逃出数米,迅速匍下身来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愤怒的剑客,搜寻不到滋事者扫兴离去,逗乐的主角才敢起身庆幸着傻笑。
中国人的传统价值观,内容往往涵盖生活的方方面面,衡量和评价事物也全面而实用,所以木槿花很容易就融入我们的生活里。在多部中华医药典籍中她都是解毒凉血的好药,同时也是养颜可口的美食。现在随便在网上搜来的烹饪方法就多达十几种,难怪那时我们常常树下采食,觉得那么好吃。
那黏黏微甜,芳香柔嫩的花瓣,滋养了口福,浓郁了童年的故事,更留下值得回味一生的情感。特别是在那个物质匮乏,精神癫狂的年代,那色彩让人面对艰难缓释了苦痛,让生活的信心和希望,始终如木槿花般在心中绽放。
时代往往和人的命运紧密连接在一起。八十年代末,教师的生存环境依然徘徊在行业后位,年轻人心中的迷茫,渐渐动摇了当初的青春理想。我终于无法再忍受看不到未来的寂寞,怀着复杂心情,怀着对讲台的眷恋,怀着愧疚之心离开了校园。
遗憾里有我未能把父辈的衣钵传承下去的自责,遗憾里有我背叛生我养我校园的不舍,更有不敢直视木槿花的卑微。
这也许是一个时代终结的信号,也许是社会再次起航的阵痛。我走后九十年代初,学校开始了大规模改造,因为新规划需要,原有绿化植物都要铲除,我心中的那园木槿花也难逃厄运,香消玉勋。
自此她们从我的校园里消失了,从我的花园里消失了,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一直为自己能坚持追求崇高信仰而自豪,因为正是众生的拱卫和祈祷,人世间才有幸福和美好,才有一个和谐平衡的生存空间。所以,我觉得那些木槿花一定是得道成仙了,她们还灿烂绽放在世间的某一处,只是她们能看见我,而混沌中的我却不识她们今在何方。
说来像一个悲剧故事,校改后的校园,凸显那个大拆大建时代的愚拙,傻傻的,一片钢筋混凝土世界的陋像。绿化区域都给水泥路面替代,校园里几代教育人培育的文化氛围,在急功近利的工业化过程里荡然无存。
改做职业中专后,学校勉强维持到新世纪初,便在合班并校风的驱使下,让这所五八年兴建的老校,被迫告别他曾经为之服务的社会,在建制上被彻底撤消了。
新世纪初,我应邀做了一所师范院校基础教育系的客座教授。第一次走进校园上课,就让人欢喜的眼前一亮,因为在阶梯教室的主路旁,在六月的阳光下,那分明就是一排年纪尚轻的木槿花,楚楚而立。虽然她们还略显稚嫩,稀疏的花朵和绿叶,还不能完全遮住枝枝叉叉,但那粉的、红的花朵,已开放得温润绚丽。
那一刻,有种感觉不禁涌上心头,宁神自问,这莫不是我少时的那园木槿花,又再次轮回在人间?我想万物有缘总有重逢相聚的那一天,谁与谁的约定总是要还的。
在重逢的日子里,我课前都会提前些时间,驻足观望日渐长大的木槿花,总觉得,在生命无数次的角色转换中,我一定做过护花使者般的勤劳园丁,在她们需要我挺身而出,为她们遮风避雨的时侯,我从未畏惧那些艰难世事裹挟着的狂风暴雨,竭尽全力用单薄的躯体阻挡愚蠢的伤害,用痴痴虔诚的祈祷,护佑她们平安健康。
也许真的如此,因为在日后安静祥和的夜晚,我的梦境里,常常会看到无数花仙子,还是昨日那般熟悉的音容笑貌,牵我如初少年的手,结伴徜徉于少时的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