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国槐下的红阳路市场

梁东方

国槐是保定的市树，在小暑季节，正是国槐的槐花盛开并且落下的时候。在酷暑已经来临，人们昼夜都在汗流浃背的煎熬时间里，这样早晨傍晚空气相对凉爽的时候，会让人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闲心，注意到的这些青白色的槐花。

不论是绿色的树冠中密集点缀着的，还是已经落地铺成均匀的一片的——在槐花没有完全盛开的时候，落地并不是均匀的：先开的先落，往往会集中在一堆一片，好像是被清洁工打扫后的效果。而清洁工的三轮车里拉着一车厢槐花的景象，在这样的时候就变得顺理成章，见怪不怪了。

青白的槐花落在地面上，落在汽车上，让暑热里已经生无可恋了一般的人们，一下就重新发现了大自然赋予人类的，适宜生存并可以让人继续不无诗意地生存下去的美。

这些树冠硕大，从道路两侧的空中互相搭嵌起来的槐树，为树下沿街展开的红阳路市场，撑起了一道深深的绿伞。尽管伞下依旧难免闷热，但是这盛夏里的槐花告诉人们，在已经要热死人的高温里，还能有生命如此适应，如此欣然，如此游刃有余。这给了人极好的安慰，给了人继续坚持下去的信心。

红阳路市场基本上一个T字形，马路两侧的国槐大致上已经形成了绿色的胡同，将这个T字形的马路完全笼罩了起来。沿街摆摊卖货和沿街买货的人们，享受着这样的阴凉，在国槐带着药香的味道里，日复一日地展开自己仿佛一成不变的生活。

马路市场一向为城市管理者所头疼，市民们的态度也经常呈现两种完全相反的倾向：买菜的时候会享受马路市场的方便：边走边看，边走边买，买完了也到家了；开车的时候却又会诅咒马路市场上的拥堵，你急别人不急，寸步难行，举步维艰。

而马路市场提供给人们的其实绝不仅仅是方便，在马路市场上同时展开的是摊贩和顾客之间的交际平台，在买卖之间是互相逐渐熟悉以后的三言五语的拉家常式的对话；这样的对话貌似毫无意义，不过是打打招呼，讲讲价格，说说天气，但是在今天这样大多交际都已经归入网络和手机的时代里，这样陌生人之间的面对面的交流已经十分稀罕和珍贵。何况所有的交际用的都是地道的本地方言，在普通话日渐其盛的时代里，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本地方言的痛快释放的好机会。

东百楼这三个字用保定话说起来的时候，会把“百”发成“白”的音，显得格外铿锵有力、意蕴无穷，好像那是一个远比这里要专业得多也历史悠久得多的神秘所在。其悠久与专业的领域是豆腐，是制作豆腐的历史传统和质量信誉。这块白布招牌下的卖豆腐的老人，充满了对于自己做的豆腐的自豪感。他对每一个来光顾他的豆腐三轮的人说的话，都是东百楼的这种绝对不容置疑，重复多少遍都不会嫌烦。你买了他块儿八毛的豆腐，好像就连带着将一种附着在这地域特产上的古老信誉，也沉甸甸地托在了手中。

实际上这豆腐的确是有自己的放心联盟的，白底红字就写在“东百楼豆腐”之下。另外一种放心联盟的产品是放心油条，同样是白布红字，白布上却已经沾满了油渍。这个固定位置的炸油条的摊位，在T字形的红阳路市场的那一竖刚刚开始不久的地方；一年四季每天总是在天还不怎么亮的时候就已经开火。一天一换的放心油的传说，和不放含铝添加剂的承诺，使这里总是买者云集。人们很自然地认定，这里的放心油条应该和保定著名的“油条哥”的放心油条，是一个联盟的。

实际上，不论是卖油条的还是卖油条对面卖鱼的，因为都是固定摊位，面对的也有很多老顾客，所以都是要讲究自己的信誉的。即便那些固定摊位之外的流动销售者，也总是尽力维护着自己的人气。这是这个依旧保持着传统的集市格局的马路菜市场，吸引人的重要魅力之一。

这些流动销售者，主要是早市上骑着自行车或者三轮来的直销菜农。她们强调的是自己家菜园里的菜，没有化肥农药的信誓旦旦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芹菜韭菜香菜紫苏豆角，每样都有几把，每样都不多。紫苏叶子很干，早晨掐的时候都没有一点露水。卖一小把一块钱的紫苏的时候，卖菜的大娘还在自顾自一般地这么说着。

经营着董氏煎饼的，是在一个高高的玻璃房子里忙活着的老夫妻俩。他们的玻璃房子前通常都是需要排队的，睡眼惺忪的人们陆续抵达以后，这个队伍就会更长。对于有的顾客不要鸡蛋或者自带鸡蛋的做法，这对夫妇虽然不无怨言，但是也都照收无误。这让他们少赚了附着在鸡蛋上的利润，但是可以迎来更多的光顾者，权衡之下，还是要接受，于是干脆详细地列出了带鸡蛋不带鸡蛋以及自带鸡蛋的价格，一一予以明示。

有意思的是，即便像董氏煎饼这样常年摆摊的专业摊贩，也会在熟悉的顾客面前说一些和经营无关的话，这些貌似没有多少意义的话里流淌着的是对顾客的尊重，是想拉住顾客的殷勤。正是这一点点殷勤，这一点点在北方的商业社会里已经越来越少的殷勤，使很多老人对逛马路菜市场情有独钟，他们可以在这里收获生活中越来越稀罕的温情。

除了商贩和顾客之间，马路菜市还是相识相熟的顾客和顾客之间的交流平台。这个平台具有极大的偶然性，遇到谁和不遇到谁完全没有可以预期的根据，但是每次都无一例外会和这一个或者那一个熟人相遇，从无败绩。与不特定的熟人相遇的魅力，是独自在家里与电视抑或疾病相厮守的老人们的一项非常有吸引力的交谊。

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生活，尽管这里与别处相比也许有着明显的缺陷，但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却总能适应和忽略，总能找到自己生活之地的好处来，并且津津有味地享受它们。不管你在意与否，这都已经就是生活本身，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国槐的青白的花朵还在纷纷落下，它们无声无息的姿态里是悄悄弥漫着的药香，正洒遍这个季节里保定古城的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