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笔记:七百多年前那个被背着蹈海而亡的八岁儿童

梁东方

宋少帝陵就在“少帝路”边,没有门,院子里有很多因为刚刚过去半个月的台风而倒下的巨大榕树,幸运的是。倒下的榕树最多只是压坏了一小段围墙,没有伤到墓,没有伤到碑。

所以说是幸运,不单是为人类的建筑躲过了台风而庆幸,更因为墓中这个孩子,他在这人世间非常短促非常悲惨的生命历程,就只是被700多年后的这一点点残存的痕迹证明着了。

这一点点痕迹,不断为后人,新的后人所看到,并因而想起、探究起他曾经短暂的一生,还有他一生中最为后人所记住的事件,他的死亡。这大约算是他一生中唯一可以聊以安慰的一点点自足了吧。

宋朝结束至今已经737年。

曾经辉煌的大宋朝(966年-1279年)从北宋而南宋,从开封而临安,最后逃进南海,藏身小岛,追兵已至,逃无可逃。崖山海战后,十万人殉国自杀,自杀的最方便的方式就是跳海。海面上都是尸体。其景象之惨烈,文天祥有诗记载:羯来南海上,人死乱如麻。腥浪拍心碎,飙风吹鬓华。

陆秀夫让自己的妻子先跳海,然后自己不允许少帝上别人已经准备好的逃亡之船,因为船极有可能被元军所俘,那样受辱的不仅是少帝,还有已经灭亡的大宋。

于是,忠臣陆秀夫背着幼主蹈海而亡……在那一刻,八岁的宋少帝自己是怎样抉择的呢?他是在一片混乱的恐慌里糊里糊涂地被自杀的,还是在经过了巨大惊恐之后,懵懵懂懂地理解了声泪泣下中的道理,明白了人不仅要吃喝要有好玩的,还要有气节,要有国家的责任感!于是毅然决然地随着陆秀夫这最后可以依靠的人,跌入波涛之中?在死亡的窒息还没有到来的时候,激情是可以支撑着一个人不畏死地勇敢起来的!尽管他一定也疑惑过,甚至至于死也不明白,江山何以就要他这个孩子来承担!

飞机,硕大的飞机不断地倾斜着从少帝陵所依靠的小南山上空起飞,鲜艳的机身在明亮的天空中异常清晰,异常夺目。人类700多年来的进步如是,但是杀戮的残酷未曾稍减。宋少帝,那个八岁的孩子,可以在墓中躲过七百多年以来的所有灾难,是为幸耶?毕竟每个人都只能死一次,不管他死得多么悲惨,再也不可能再在那样的悲惨上添加额外的一次悲惨了。这是上天唯一能惠及每个人一点点福利。

宋少帝陵大约是中国古代皇帝墓中最寒酸卑微的一个。这个当年八岁的儿童,被最后的忠臣背负着蹈海而亡的孩子皇帝,其自裁并非他那个年龄的时候所能有的清醒的自我了断。如果万一有那样的断绝之念,也实在让人心有不忍。政治的洪流吞噬人的生命从来都如草芥,不管他是平民百姓还是一个未来可以号令天下的孩子皇帝。

少帝陵边上有一户人家,是一对中年夫妻。是本村的护陵人。他们经营着一家小店,门前桌上摆着很多佛教书籍画册,标明随缘免费取用。早晨九点多,在宜人的和风中,夫妇俩一人拿了一把扫帚开始打扫院子:刷拉一下,刷拉一下,将落地的榕树叶子扫到一边,扫到一边的灌木和倒下来的树干根部。

在整个打扫过程中,他们始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扫完了,也还是没有说话。各自回屋去了。院子里来人很少,但也还是隔一会儿便会来上一两个人。大家都无声地看看,照照相,也许还会在心里感慨一下,便走了。

这其中大多数都是对于历史和地理有着天然而真实的爱好的人,他们能在深圳这样的有太多现代化的景点的楷模之地寻到这里来看一座小坟,即使是对于所谓“崖山之后无华夏”的说法可能自有自己的判断,但是对于宋少帝陵这在随后几个朝代里都只能以秘密的形式、寒酸的形式存在的史实,依然有着执着的探究之心。在人类终于又机会用普遍开解的心来回望的时候,这个八岁的孩子付出的生命的代价,就成了某种具有隐喻的象征。

几根硕大的红烛,作为长明灯始终在燃烧。这应该是这对中年夫妇守灵的日常工作项目之一。旁边耸立的30多层的住宅楼的玻璃幕墙之下,这个被横七竖八的倒树所遮掩的小院儿里,已经躺了七百多年的八岁儿童皇帝,将继续躺下去,直到永远。他将在这一代人之后迎来下一代人,任世人唏嘘和评说。

在经过南山图书馆右拐上山前往宋少帝陵的小公路边,有盛大的红花在陡峭的山崖上密集地开放。它们在灿烂的南国耀眼的阳光里的生机和颜色,仿佛是上天的使者;七百年来、一千年一万年来,一直俯瞰着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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