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笔记:拔牙予人的打击与警醒
梁东方
不断调整着姿势,不断矫正着角度,冰凉的探针落到已经进步到了第多少代了的麻药精准麻醉过后的牙龈上以后,也还是有冰凉的感觉。不过这种冰凉已经变得不太真实,有点遥远。这样紧贴着口腔黏膜的“遥远”就是自欺欺人的感觉遮蔽,你自己和医生这时候已经形成了共谋,要在这种遮蔽里做一件杀死自己身体一部分的事情:拔掉这颗牙,拔掉这颗从小就陪伴着你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在无数次吃饭的过程中都给你立下汗马功劳的牙。
冰凉的探针之后是同样冰凉的镊子,冰凉的镊子之后是更加冰凉的钳子,因为钳子更重、更有力量、更能配合医生已经调整好的角度。在那个角度上你的残存的牙冠和坚固的牙根终于被牢牢地钳制住了,终于被找到了用力点了。
这一点点得之于父母的骨血,这一颗陪伴了你漫长的几十年的牙齿,终于走到了它存在的尽头,即将、正在、马上就要脱离开它的位置了。一旦脱离就意味着永远不会再回来,那里将永远都是一块挥之不去的伤残,你的后半生将一直带着这伤残,直至全身心的终点……
残牙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这生命最后的危险,拼命挣扎着要避免却已经无可避免,它在被冰凉的钳子牢牢地夹住反复扭转着挣脱开血肉筋脉对它最后的牵连、越来越少的牵连的时刻,发出了无声的嚎叫,发出了长长的哀鸣。
这无声的嚎叫和长长的哀鸣是只有我自己能听见、只有我自己知道的。我在深深的自责中听着这样自己孩子发出来的最痛苦的声响,一下就被自己对自己的愤怒、自己对自己的痛恨所淹没。不由自主地也发出了呜呜的哀鸣,流下了无能为力的泪。
在它被拖带着淋淋的血滴从口腔里一瞬间就彻底脱开的时候,作为杀死它的共谋,我不甘、不舍却也无能为力,我惭愧、虚弱却只能像是濒死一般地委顿了下去。身体里的一切都被掏空了,我直不起腰来,抬不起眼来,陷入到了无边的撕裂里,好像再也不能收拢自己残破的身躯。
在被叮嘱咬住一团消毒棉至少二十分钟坐下休息的观察过程中,那一块因为打了麻药而丧失了知觉的部位,因为缺少了几十年以来坚固的牙齿根茎的而变得异常空虚。这样的空虚是一向以来饱满的身体状态中从来没有意识到有可能会发生的状况,与其说是空虚打击了人,还不如说是因为从未料到而现在骤然而至的生命感觉打击了人、警醒了人。
医生开解地说这个牙根就像是扎到了身体上的一个木头刺,不仅没有任何自身的作用,而且还会经常发炎引起红肿,拔除是最佳选择,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正是因为相信了这一番道理才从理智上决定配合整个拔牙的过程的,但是在真正开始拔牙,牙齿开始松动,开始脱离的时刻,本能却有一种坚定的不愿意,一种明确地知道了身体的这一部分的即将死亡而发生的决绝的抵抗。这样的抵抗让已经被理智说服了的自己,顿时怀疑了理智的正确与否;并且意识到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立刻就开始痛责自己的失职和残忍!
这样的双重打击,尤其是对理智的怀疑和因此导致的精神上的恍惚,让二十分钟以后医生嘱咐的别喝热水、别喝凉水、别用舌头舔之类的话都很渺茫,走出牙科诊所走回家的过程都浑然如梦,在梦里都是一片因为永远失去了什么而来的惆怅。
拔牙导致的身体和精神上的这种虚弱状态,不单是所谓爱惜羽毛的本能,更是触及生命的深刻与渺茫。它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才逐渐为遗忘所修复。但是舌头在偶然碰触到那空空的牙龈位置上的时候,立刻就又会勾起去之不远的深刻记忆,重新让人有魂不守舍的脱离,脱离开眼前的一切,回到那种身体被钢钳打击之后彻底无力的无能状态中去。
生命的脆弱,我们自己完全无能为力的生命的脆弱,只有在生命骤然消失的时候,在生命骤然被打击的时候才会完全显现。我们平时所要做的,也许更应该是牢记这样的时刻,从而珍惜,并且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