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坐着Z90由夏到秋(三)

梁东方

火车刚刚开动,人们刚刚在各自的铺位上安顿下来,在第一拨各自都看着自己的手机的时间过去以后,就已经有人开始试着攀谈起来了。

两个邯郸人在车上相识,用特有的声音很高却一律快速而含混的家乡话,一直在讲述在广州遇到老乡的事:哪个哪个老乡就在城管,部队下来的,公务员!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当然是替人家自豪的情绪。

另外两个河北人一直在另一边高声地讲着广东各地的美食:英德是粤菜的重要来源地;肠粉有好几种,其中一种叫做布粉,不是现在这样在不锈钢锅面上一刮刮下来的操作,是在屉布上蒸的;做肠粉必须是新磨出来的大米面;离开广州一段距离菜就便宜了,一锅有各种海鲜的饭才130,要在广州310也买不来。房租太贵了,一个20多平方的小店面,月租是3万6……

一个电话突然高亢地响起来,对方要做模具,这边要预付款3000,是微信还是银行卡,什么时候付?这边还在追问的时候,那边的电话已经转给了老板,老板直接说不做了。这边立刻急了,说我做了模具了,花了1000多了,你不做了,我是有损失的,生意不能这么做啊!然后又赶紧恭敬地叫着老板老板,您考虑考虑,不能这么做生意啊。对方显然把电话放了,这边赶紧给中间人打电话……最后的结果还不错,对方在中间人的劝说下又说做了,然后开始就具体的规格又仔细地说了起来。

下铺的一对老人,男人一上车就开始外放单田芳的评书《童林传》。他未必是在纪念单田芳,主要是在听《童林传》;其实听也没有听,他只是让这种外放的声音给自己伴奏,给自己和老伴儿的生活做习惯性的伴奏。

他睡觉的时候张着嘴,鼾声如雷,而且时断时续,中间经常有长时间的间隔,然后才会长舒一口气似地吼一声,又重新喘上气来。对面床上的老太太对此显然早已经习以为常,自顾自地开着床头灯看杂志。一直看到半夜一点来钟,两个人开始吃饭,吧唧吧唧的,像是某种夜食的小动物发出的神秘声响。用这种声响来替换那种让周围所有铺位上的人都跟着一起一次次窒息的鼾声,总是要好些。

他们不是不在公共场合不出声,仅仅是因为老了,能力所及,仅此而已了。因为精力不济,他们能闹出来的动静,已经不大。

早晨,临窗的位置上坐过来一个从远远的铺位上来给手机充电的女子。她一边充着电一边玩着手机,然后关了手机,将手机竖放起来,下面还垫了东西。她是在对镜梳妆,镜子就是自己的手机。有人说,对于女人来说任何可以反光的东西,都是镜子。再加上一句就是:任何可以成为镜子的东西,就都是自己的梳妆台。

一个头顶已经很是稀疏了的中年人,很瘦很瘦,提着大大小小好几件行李,还包括一件装在口袋里的棉被,来到了卧铺车厢。对13号中铺上放着的我的双肩包问,这是谁的?我说我的。他说我是这里,我说你多少号,他说14号,我看了看,是14号的上铺,便指给他看。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指着13号铺位外面的墙上标在一起的13|14,说14不是这儿吗?我说这代表左边是13右边是14,他没有反驳,站在走道中间,站了很久。直到一个乘警过来,他问了乘警,乘警也指了我指给他的位置,他才开始放行李。

他马上就上到了上铺,始终没有下来。没有吃晚饭,也没有吃早饭,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下车前,列车员来收垃圾,他才从上面拿下一个饼干袋子来。想必这两顿饭就只是在上面吃了几块饼干。

他低眉顺眼,短暂地在临窗的小座边坐过一下,也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他双手平衡地、也不无拘谨地扶在自己在自己的膝盖上,甚至没有正面看过谁。他从上车到下车的20多个小时里,除了对于自己铺位究竟在哪里发出过疑问之外,就再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快到终点站的时候早早地就在列车员嘱咐数好了别落了行李的时候,提前去车厢门口等着去了。

他应该是打工者,因为大家在进入北方天气冷下来的时候纷纷都穿上了外罩,他从铺位上下来的时候也穿上了一件像是工装的蓝色夹克,翻出来的领子却是红色的。

他连手机也没有,至少在整个乘车过程中,他始终没有拿出手机来。这让人有点吃惊。他是那种年岁不小了还在南方打工的北方人,是第一代打工者中迟迟没有退下来的人。

每次乘车的旅伴都是偶然,也都是这个时代里、甚至是我们人生中的必然。正是他们和窗外的景色一起,构成了你的旅途本身。

旅行结束,半个月的异地生活结束,回到家里,很有成就感,这种成就感里尽管带着相当的疲乏。但是因为对比而来的对于故土和家乡的爱,对于稳定的舒展方便的日常生活的重新审视,都还是让人有一种带着微微的晕眩的珍惜之情的。这种微微的晕眩既是刚刚坐了20多个小时的火车的节奏,也是旅行半个月以来的颠簸的节奏。它们在重新稳定下来的生活回望里,一样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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