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 | 叶嘉莹:一位“穿裙子的士”
叶嘉莹先生说,自己平生的悲苦不足道之,但中国的传统文化,是泥土中生长的荷花。她希望自己这朵凋零了,能有一粒莲子留下来,即使沉睡千年,亦可生根发芽、滋叶开花。
相比“才女”,叶嘉莹更喜欢人们称她“穿裙子的士”:“虽然身为女性,但我有中国儒家传统的士的品格和持守。”
“我第一次走进课堂,与台下的学生们目光一对上,那感觉就像《楚辞·九歌》中的‘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叶嘉莹说,这和在国外讲课的感觉完全不同。
诗词的灵魂根植于语言。跨越语言的交流,虽有火花碰撞,但往往流于表面。“鹏飞谁与话云程,失所今悲着地行。”她曾以大鹏匍地而行来形容用英语讲古诗词的局促。如今重回母语的怀抱,她见学生如见“美人”,讲起课来恣意畅快。
叶嘉莹在南开大学主讲汉魏南北朝诗,每周两堂课,每次两小时。改革开放如一夜春风,吹来各种新思潮,学生们对知识如饥似渴。得知一位温柔娴静的女教授自西方归来,许多外校学生专程赶来南开,只为亲眼一睹叶先生讲课的风采。
叶嘉莹和南开大学的学生们
三百人的大阶梯教室,台阶上、窗台上都坐满了学生。学校为了控制人流,只好印制通行证,但没想到有学生拿萝卜刻章作证,甚至引起了众人效仿。如果讲座安排在晚上,学生们便不肯下课,直要等到熄灯号吹响才纷纷离去。
安易是当时听课的学生之一,她对叶嘉莹先生的课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有自己的看法:“受时代风气的影响,当时很多老教授讲诗词用的还是‘阶级分析法’,但叶先生带来了新风,讲的是原汁原味的‘兴发感动’。还有她旁征博引、兴会淋漓的讲授方式,也让我们耳目一新,眼界大开。”
那时,叶嘉莹在加拿大还有教学任务,她只能利用长假回国,讲上几个月的课,再回去。第一次南开之行,她收获了许多感动,坚定了再来的决心。
八十年代,叶嘉莹以天津南开为原点,不断奔走于国内各个城市,走上了近三十所大学的讲台。她像一座尘封已久的博物馆的引路人,引领着新一代学生们,一同漫步于那几近失落的文化传统中,手把手教他们如何收拾、整理、重建。
在国外时,叶嘉莹时常怀念老师顾随先生,却苦于音信隔绝,直到她第一次回国探亲时,才知道老师已不在人世了。1982年,叶嘉莹将随身携带的听课笔记交给顾随先生的女儿,并协助她整理成了《驼庵诗话》一书,将先生讲课的神貌带回人们的眼前。
“诗词于我,不止是慰藉,还是寄托,是理想,是责任。”回国教书,起初是叶嘉莹对诗词故乡的回归,对老师顾随“自利利他、自度度人”的回应,现在,更是对杜甫“再使风俗淳”的精神的一种传承——“虽然身为女性,但我有中国儒家传统的士的品格和持守。”
相比“才女”,叶嘉莹更喜欢人们称她“穿裙子的士”。
1989年,叶嘉莹在加拿大退休了。她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成为学会历史上唯一的中国古典文学院士。照片上六十五岁的叶嘉莹满头乌发,精神爽朗。“以无生之觉悟,做有生之事业”,当人生有了追求,年纪便不再重要了。
叶嘉莹还是每年用一学期在国内教学,其余时间则在世界各地参加论坛、举办讲座,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
那时叶嘉莹收过一位弟子。这位法学专业的学生,非常喜爱古典文学,向往像叶先生那样潜心研学,但又担心如果转向中文专业,今后不好找工作。他因此给叶嘉莹写了一封长信,诉说苦恼。在那几年的国内教学中,叶嘉莹发现,无论从学习质量还是从业人数上看,古典文学确实有了衰微的迹象。
九十年代,中国经济飞速发展,精神生活在物质的挤压下渐渐被边缘化,越来越少人敢于一心向学,叶嘉莹的《唐宋词十七讲系列讲座》一书,就从热销十几万册,到渐渐少人问津。通俗小说、电视剧、电子游戏正当其道,占据了青少年的生活空间。
为了吸收真正有志于文学事业的人,1996年,叶嘉莹在南开大学创办了“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并担任所长。研究所致力于古典诗词的研究和普及、幼儿古诗词诵读和中小学师资培训。
叶嘉莹还捐出了自己的退休金,以老师顾随和大女儿的名字,设立“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意在激励学生对古典诗词的兴趣。奖项不止面向文学院,也面向其他专业的学生。
“科技可以让我明白星星如何运行,但却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第一次读叶先生的《踏莎行》时,竟有一种气骨飞腾,心潮澎湃的感觉。”一位理论物理专业的学生在获奖时这样说道。
客厅成了叶嘉莹先生的课堂
时间来到新千年前后,社会变化加速,各种价值观激烈碰撞。
人们欣慰于生活水平的提高,同时也困惑于道德的迷失、心灵的荒芜。一些学者开始重新审视、呼吁复兴国学及传统文化,希望重拾社会良知、理想人格。但问题也出现了,社会上一时间兴起的大批“国学班”,泥沙俱下。
在叶嘉莹看来,文化教育不能走形式,与其空谈道德哲学,不如以诗词之情动人。她意识到,如果想培养真正有文学兴趣、有文化修养的下一代,重点应从幼儿开始——
“我们距离吟诵的传统已经相当遥远了。小孩子纯真,记忆力强,如果在幼儿园和小学有那么几年时间,使他们浸润于古诗词的声音中,那么孩子长大后无论学习什么专业,从事什么工作,他对古典文化的热爱会一直扎根在心里。”
叶嘉莹呼吁幼儿古诗词诵读,引起很大反响。随后她与友人合编了《与古诗交朋友》一书,教导幼儿吟诵古诗,并在很多场合亲身示范教学。她还想开设“古诗唱游”课程,以唱歌和游戏的方式教幼儿学习吟诵。她希望在余生中,能将这种遗失的声音艺术打捞起来,传承下去。
在一次电视节目中,来自吟诵社的孩子们围着他们的叶奶奶,吟唱起了《春晓》《静夜思》等名篇,声音清亮,悦耳清心。叶嘉莹静静听着,慢慢跟着拍起了手。
之前在南开,叶嘉莹就常以自家客厅为教室给学生讲课。
走入这间“教室”,会看见一排书架沿墙而立,上面摆满了古典书籍,几张旧照片点缀其间。一块木牌匾上印刻着老师顾随手书的“迦陵”二字;一幅荷花画作微微泛黄;墨绿色的瓷缸里游着几条小鱼;还有一叠矮凳靠墙而立,当凳子一字排开时,客厅里就挤满了学生,博士生、硕士生、本科生、旁听社会人士……叶嘉莹那带有古韵的声调传过来,小小的客厅立刻穿越回了诗词的国度。
2014年秋,因为身体原因,叶嘉莹回到南开大学定居,正式结束了三十五年的“候鸟”生活。南开大学为她筹建了一所集研究、办公、生活于一体的小楼,取名“迦陵学舍”。学舍还开辟了文史资料收藏室,专门陈列叶嘉莹从国外带回的文史资料,供研究者使用。
现在,叶嘉莹的生活规律而简单:凌晨两点半入睡、六点半起床,午饭是一个三明治、一个水果、一杯开水。她感到听力大不如前了,常有时不我待之感。在迦陵学舍的大客厅里,她打开门,把更多对诗词感兴趣的人接引进来。在这些学生看来,除了发言需要坐得离叶先生近一些,讲话声音再大一些,其他似乎并无不同。
叶嘉莹先生在迦陵学舍,她每天的生活规律而简单:凌晨两点半入睡、六点半起床,午饭是一个三明治、一个水果、一杯开水
诸多荣誉加身,近几年,叶嘉莹又将毕生积蓄悉数捐给了南开大学,设立“迦陵基金”。但她觉得自己的贡献配不上声名,常常为此所累。“在所有称号中,我最看重的身份还是教师。”
叶嘉莹痛惜年轻人面对丰富的传统文化矿藏时,“如入宝山,空手而归”,转而向往西方文化,在左支右绌中丢失了自己。她将古诗词视为医治的良方:“正得失,动天地,莫近于诗。”
孔子晚年时总结自己的思想历程,从十五岁说到七十岁。如果到了八十岁、九十岁,会怎样?曾经有人这样问叶嘉莹时,她用自幼诵读的《论语》来作答:“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南开大学创始人之一、教育家张伯苓在1935年的开学典礼上,曾发出“爱国三问”:“你是中国人吗?你爱中国吗?你愿意中国好吗?”激励了许多师生投身救国运动。而叶嘉莹则以自己的人生,在更宽广的时空维度上,回答了这三个问题。
她曾为莲叶田田的南开马蹄湖写过这么一首词——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浣溪沙》
她说自己平生的悲苦不足道之,但中国的传统文化,是泥土中生长的荷花。她希望自己这朵凋零了,能有一粒莲子留下来,即使沉睡千年,亦可生根发芽、滋叶开花。(本文写作时参考了《驼庵诗话》《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以及其他媒体的相关报道)
叶嘉莹手题诗: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
发现教育价值 记录教育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