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冬天的花草
梁东方
在北方人看来,太仓的冬天虽然在屋子里是不好受的,但是在户外,却几乎没有什么冬天的意思。柳树始终绿着,即使有了黄叶也迟迟不掉,虽然也有将叶子落得干干净净的树,只剩下了因为湿润而显得格外黝黑的树枝树杈根根清晰地画在没有雾霾的天空背景里;不过还有大量的乔木灌木依然绿着,依然点缀着满眼的青葱。
尤其是习惯了北方冬天户外万物收敛的肃杀之后,骤然在太仓这样南方的地方看见冬天里满眼的花花草草,始则惊喜继而兴奋,赏心悦目之余便是逐一地“研究”:这是什么花,那又是什么花?这些在其他季节里也许无暇一顾的花草在冬天里的存在给了人非常鲜明的视觉冲击力,空前地引起了人的注意,因而对它们也就有了探究的格外兴致。
所谓花草,其实还包括乔木上像是花朵一样的果实。比如乌桕的白色果实形成的“白花”、冬青红色果实形成的“红花”、苦楝黄色果实形成的“黄花”,银杏因为没有风而迟迟不能掉落的密密麻麻的暗黄果实形成的另外一种“黄花”,还有灌木结香的“白花”,以及与结香的“花”很像的八角金盘的白花,甚至琵琶树枝顶上的残花衰败以后的铁锈色的“花”、棕榈树串串果实形成的颜色更深些的铁锈色的“花”。至于柚子树结着大大的黄色柚子或者橘子树上还有满树的黄橘子的情状,则是以果为“花”的一种极端情况:果还是果,但是人们没有取其可以食用的属性,而更愿意以观花的态度留着它们做观赏,哪怕它们已经开始出现很明显的干瘪。
在这些以果为花为冬天增添了斑斓色彩的“花”之外,就是真正的还在开花的花了。
浏河北岸有一片很大的梅花园,这时候已经暗香浮动,与那些从别的季节里遗存下来的果实之花不一样,它真正是开出了只属于这个季节的花。散碎的淡黄色的朵朵小花开在满树的枝枝干干上,着花的位置似乎直接就是树皮上,任何部位都可以破皮而出,真是有点匪夷所思!花就是这么开的吗,作为对比的记忆回溯之中,却让人怎么也想不起来别的季节里的那些花,究竟是怎么具体和树枝树干连接在一起的了。
因为梅树去年的黄叶还没有落净,所以它们的颜色和形状都不易察觉,如果不是远远地就闻到了特殊的香味——甜甜的香味,与秋天的桂花同属于甜蜜蜜系列的香味——远远地就看见有人在那梅树园里举着手机、相机拍照,就还不会意识到已经又到了它们一年一度的花季。
梅花的妙处就是别的花都已经凋零收敛的时候它才开放,就是在人们在寒冷中都觉着大地上不会再有什么生机的时候它们确证了季节予人、地球予人的那种就在眼前的希望。
梅花是被派来安慰冬天的万事万物的,告诉它们,天空和大地依然适宜生存,希望就在不久之后的确切信息。这一点在北方非常明显,在南方却也已不尽然。因为同时还有很多别的花正在开放。
在河边绿地里,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一棵大树下仿佛是树荫的范畴内,正有黄色的、紫色的与杂色的羽状花朵盛开。这种花棵很矮,近于贴地生长的草花,分明是春天的花,是在春天的寒凉里率先报春的花,但是偏偏在冬天里也能舒展自己稚嫩到无力支撑自己重量的花瓣,它们是三色堇。
三色堇不仅用来装饰没有了叶子的大树树脚,以形成一片春天已经到来的期望中的图景,还被种在盒状的花盆里站到了大桥的栏杆上装点人们俯瞰河流的视野。这种在北方早早地就已经销声匿迹的花朵,在南方居然拥有如此顽强而持久的生命力,这是它们在自己的好看之外又一层让人另眼相加的惊喜。惊喜之余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错觉:是不是应该给它们覆盖上点什么,以免冻死?
和三色堇一样贴地生长的爱之蔓俗称一寸心的花,在这个季节里实际上已经没有花,只有从绿色变成了紫红的叶子,这样的叶子正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替代花的视觉效果,所以依旧是冬天里的一景。这种在文化意义上被赋予爱心代表的内涵的多肉植物也称多浆植物,因为有硕大的根部而可以储水,所以耐旱,没有想到还耐寒。它们在北方绝对已经是花盆里的装饰;因为具有吸附甲醛的功能而在装饰之外有了某种实用色彩,所以现在以这样大面积铺展在地面上的形式出现的时候,还是让人觉着很新鲜。这是南方植被的新鲜,是万物茂盛之地的万物茂盛的感觉的一个组成部分。
水果蓝与爱之蔓类似,实际上已经不再开花,但是匍匐在地面上的叶片已经泛白,泛白的叶片正好可以在远观的时候形成一种淡淡的浅白色花朵的效果,所以这种据说一年四季都适合作为别的草木花卉背景的草,到了冬天已经能自成体系,独立成“花”了。
酢浆草桶状的花蕾非常有特点,这种全草可以利尿的中药在南方冬天的户外依然可以这样盛开几乎是不能想象的。它们貌似对温度要求很高的玲珑之状里,居然还孕育着如此顽强的生命力。
和三色堇、爱之蔓、水果蓝、酢浆草一样是草花却经冬不凋的一种花是紫罗兰。印象中北方栽在花盆里的紫罗兰都是紫色的茎叶,花朵不大,主要是看茎叶本身的深紫色。但是在太仓冬天的户外见到地面上大片的紫罗兰却是绿色茎叶红色花朵的花,它们棵形单薄却努力向上伸展的花朵,似乎对高处的寒冷完全免疫,一点也不在乎,于绵绵的冷雨之中像是沐浴着春风暖阳一般自在甚至招摇。但是这种招摇里分明还是有一丝瑟瑟发抖的意味的,类似那些为了好看而不惜受冻地展示身材和肌肤的时尚中人。
比三色堇这样贴地生长可以相对保温的花要高出来很多的黄金菊,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低温的影响,一点也不瑟缩,依旧大大方方地开着满棵的单层黄色花朵。它们绿色的叶子有蜡质,所以相对抗寒;花和叶分不清到底是从哪一种中来的,始终有淡淡的苹果味道,算是自身一种很显著的特征。
据说黄金菊是植物医生,哪怕与之相近也可以依靠它的气味来治疗病虫害。不过冬天里已经没有其他植被与之靠近了,都已经枯萎,都已经冬眠,只有黄金菊对周围的气温不以为然地继续盛开着,开出一片片匝地的黄色花山。这种花,在北方的花市上一定会被在温室大棚里栽在花盆里出售的。当然,那样也就再没有了南方这样野生状态户外环境中的绰约。栽到花盆里的花,失去了环境,其实就已经是花的标本了。
在太仓这样的南方地界里,最可贵的是还可以在户外,在自然状态看见很多冬天的花。这在本地人来说因为天经地义也许不足为奇,很少有人驻足观看,但是对于一个早已经习惯于在漫长的冬天里承受凋零萧疏、干瘪苍白、灰暗冷酷的北方人来说,却是一种怎么也难以自拔的享受。因为初来乍到又时间有限,所以看到的一定仅仅是皮毛,是一小部分;这种判断更激发了自己对于南方的想象,只要走出门去,去走去看就可以立刻予以兑现的想象。
在南方的土壤上生活着的人们,当然也包括作家、画家、艺术家们抒情的基础与凭借,总是丰富多姿的;虽严冬而不凋的既是植被,也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