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笔记:小满时节的黄昏

梁东方

小满的时候,白天很热。傍晚的时候阳光西沉,骤热的高温慢慢地变成了温热。这样的温热是对既往冷酷而漫长的冬天和阴晴不定雾霾不断的春天的一次彻底的安慰,明确告诉人们季节终于到了大气环流顺畅、整个一天之中都再无寒凉之虞的好时候。天空开始透明起来,有什么样的居舍,有多少居舍,有没有居舍;有什么样的衣服,有多少衣服,有没有衣服,都已经不再是很大的问题。户外的自然状态里,无论昼夜,也完全有可以让人不被冻煞的和暖了。

这种状况像是远古时期大气环流顺畅植被风貌丰富而整体温暖湿润的那个时代,那个时代里,恐龙之类的大型动物在富氧状态里蓬勃生长,不要说还没有人,即使有人的话,也不必有什么衣食之虞,尽可以自由地栖息在山间林地,只要能即使躲开恐龙的庞大沉重的脚步。

按照季节次序,小满实际上是对人类在地球上的温热季节的某种象征性的轨迹演示。如果地球的年龄是四季的话,远古时代大致就是小满;而现在我们正在沐浴其间的小满,就是象征了地球的整个生命周期的前半段的一个时间点。在这个时间点上,一切都还欣欣向荣,都还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与向往;对于即将到来的成熟和丰收,对于即将拥有的更其明媚的盛夏,还都存了未可限量的向往。

这是在小满时节的黄昏里,在大地上慢慢走着的时候的胡思乱想。

应该承认,这样的胡思乱想是令人愉快的。因为周围的温热里已经有了夏天的夜晚才会有的温暖的感觉,即便是有风——有风是麦收前后的夏天才会有的状态,真正到了盛夏的时候就不会再有风。

在有风的温暖里,在有草黄草枯的背景里,晚霞在西边的天空上横亘着自己久久不去的渐变的暗红色,前景却是白杨树雪白的树干和碧绿的大叶子。每一片大叶子都在随着风摇摆,而雪白的树干,不论是雪白而笔直的,还是雪白而倾斜的,却都纹丝不动,像是专门开拯救你的视觉,不使你眩晕的定海神针。

这一幅风吹而气热的氛围,像是亚平宁半岛上意大利刚刚开始的生机勃勃的夜晚,星火点缀的古城在千年以后照例在每天这个时间里焕发青春。

然而在眼前这个黄昏里,郊野里照例是没有什么人的。人们都在人员和建筑空前密集的城市里,在建筑与建筑的缝隙之中过着举头只见一条几何形的天空的日子。尽管被建筑墙壁加温以后的小满的温热,已经是接近于酷暑中的煎熬,但是人们已经习惯了只在那样的被几何形状的天空笼罩下的作息,习惯了低着头过日子,习惯了无察于时序在大地上细致周详的变迁。

某种程度上说,季节都已经失去了意义,点缀在季节之间的时序就更不具有任何非农业时代的实用指南的价值;除了更换薄厚衣服的被商业话语左右了的时尚外,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已经彻底放弃了人在天地间的季节审美享受。因为这样的享受很空洞,还耽误时间;即便还有春天看花秋天看叶的一点季节性的活动,也都是奔着被主流商业话语圈点过的旅游点而去;人们大多都已经失去了在大地上自由寻找季节之美、发现时序变化的能力。

大家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接近卡夫卡描绘的不见天日也无需天日的地下世界里的虫豕,而漫天的雾霾则在天空物象上为这样的地下世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昏暗。他们是如此般配,禁不住让人怀疑是上天懂得了人心?其实雾霾也不过都是这样的生活状态的人类所自造,尽管它们铺展并占据了大自然的天空。

好在今天是有风的,风在小满时节的黄昏里持续地吹拂着,热热地吹拂过郊野里仅有的人的面孔和目光,吹走了雾霾,吹进遥远的天际。

在小满时节的黄昏里的这一刻,我好想触摸到了,至少是沐浴到了、凝视到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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