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毛钱

从山顶往下走,高天顺望着悬崖下面的村子,又有了那种高高在上、坐观芸芸众生的感觉,尽管现在他的衣服兜里所有的现金财产只有两毛钱。他要用这仅有的两毛钱给老婆去庆祝生日。这两毛钱是上次发了工钱以后剩下的,算下来已经有一年多没有给过工钱了,山顶上的这么两排房子、一片林子,也没有什么效益,让人家拿什么给咱钱啊。再说了,自己现在有吃有喝,钱有什么用?

不过,等他进了村,站到了小铺里,这个想法就受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两毛钱能买什么呢?买上一根铅笔?一块象皮?她在小学校里教课,这些东西都有啊。那就买上两根针?针,家里肯定已经有了。要不就买上两个系辫子的皮筋儿?可她不是留上短发了吗。天顺低着头从铺子里出来,慢慢地向家里走。

一个卖梨糖的人迎面走了过来。梨糖,小小的,圆圆的,软软的,表面上有一层朦胧的雾状,咬起来很甜。五分一块。还了还价钱,两毛钱就买了六块。没有纸,也没有塑料袋,这小孩子吃的东西,一般都是买一两块,马上就吃的。

天顺这样一下买了两毛钱的大户,只好用手托着走了。为了保险,天顺是用双手托着的,眼睛也一刻不离地紧盯着手心,小步快行,喘息声突然被放大了,他有了一种在山顶上干活的时候才有的幸福的感觉。他用眼角和记忆寻找着前进的路,满是尘土的裤角儿和肩膀在这样小心翼翼的动作之中充当了衬托的角色,仿佛是一个破衣烂衫的圣徒正托着什么刚刚从天国诞生的神灵。这个神圣的姿势一直保持到了家门口。困难来了:钥匙在他的兜里,而要拿钥匙就要用一只手,拿开了一只手六块梨糖就得先放在一只手的手心里,放在一只手的手心里就有可能掉到地上,掉到地上就脏了,脏了就不能要了,不能要了,给妻子的礼物就少了。少了什么也不能少了给妻子的礼物。天顺就这样站在了门口,脑门儿上的汗水慢慢地遮住了他的眼睛。天顺知道,汗出到这种程度的时候,手心里就该也有汗了。哪儿出汗手心里也不要出,那梨糖可是遇到水就化的软东西。刻不容缓,天顺一张嘴把右手手心里的两块梨糖轻轻地咬了起来,为了防止温度过高,他的嘴唇要尽量向外张开,尽量不接触到梨糖;不过,那梨糖腻腻的甜味还是无法拒绝地渗透到了他的齿龈上,急得他两眼冒火。他把右手里剩下的一块倒到了左手里,左手里加了这一块以后就没有地方了,再放一块的地方也没有了。天顺顾不上赞叹自己的英明,腾出来的手迅速地伸到裤兜儿里,把钥匙拽了出来。

他以这样奇怪的姿势冲进院子、冲进屋子,如释重负地将嘴里的和左手里的梨糖都放在右手从橱子里抽出来的一个大碗里,又把碗稳稳地放到了桌子上以后,就一屁股坐到了炕上,双手无力地擦着缤纷的汗水,听着自己的呼吸逐渐停止了咆哮。渐渐地,炕上有了妻子身上那种特别的香味儿,天顺使劲地吸了几口,脸上不由自主地就有了笑意。

已经是下午了,妻子又去上课了,他一个人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家里慢慢地转了一圈,又转了一个圈,转到第三个圈的时候,他想出了装饰一下自己给妻子的礼物的方法。他顺利地找到了线团,掐出一截儿来,纫上针,一个一个地把碗里的梨糖串了起来。那两块在嘴里叼过的梨糖稍微有些变形,他把它们串在了最下面。好的在上面好看一些吧,但是他又觉着不能欺骗,不能有欺骗的思想更不能有欺骗的行为,何况是对自己的妻子。于是他就又把线抽了出来,把那两块有点变形的梨糖串在了最上面。串好以后打了活结儿,他把梨糖——现在是梨糖串儿——挂到了靠着桌子的正墙上。又翻出一小截铅笔来,竖着写了一张纸条:祝妻子陈淑萍生日快乐!找不到桨糊,琢磨了琢磨,他把纸片的顶部按进了挂梨糖的那颗钉子,就形成了一个很郑重其事的有贺词有实物的礼物。

天顺向后走了几步,端详了端详,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他站到门口,回过身来,闭上眼,使劲地吸了吸屋子里弥漫着的那种熟悉而美好的味道,睁开眼看了看桌子上面的墙上挂着的礼物,走了出去。站在台阶上,他抬头看了看那已经挂了满树的紫花儿的泡桐树树梢上面的山,妻子以前跟他说过,她总是站在这个位置上看山顶、看自己的。想到这里的时候,天顺身上闪过一阵早晨在山顶上锄地的时候在手上曾经有过的那种阻力很适当的震颤的感觉,那种柔软而有力的耕耘的感觉唤醒了什么,使天顺犹豫了一下,为了克服自己的犹豫,他选择了不再思考,选择了迈着大步走出院子,锁上门,然后沿着来时的路向回走。下山就没有跟人家请假,正是香椿季,万一山上有了什么问题,那我高天顺还咋有脸住在上面!

他出了村子,大步地走进了深深的浮土里,一路上蹚起了一溜高高的尘土。高高的尘土追着天顺,天顺回回头,脚底下就越来越快,直到一个没有土的小坡上,他才喘息着停了下来。他望着那尘土后面已经掉在下面的村庄,一任尘土毫无遮拦地追上了自己,尘土钻进了脖子,卷住了他汗津津的脸。尘埃落定,泥人一样的高天顺站在小坡坡上,一动不动,脸上出现了一道一道像是泪水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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