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我的奶奶靖曹氏】◆靖超
奶奶说她这一辈子有两大遗憾:一是,缠足;二是,没文化。
奶奶又说她这辈子有两件骄傲的事:一是,虽然小脚,但行得端走得正,没让庄乡说过一句不是;二是,虽然不会识文断字,但管教的孩子个个知老知少、知书达理。
奶奶16岁那年,由爷爷用独轮车顺道接回家。没有唢呐开道,没有红妆加身,更没有八抬大轿。爷爷当时为地主打工,去附近各村收集粮食,磨好后再送回去。春寒料峭,乡路坑洼,木轮吱呀,爷爷推着坐在粮食上的奶奶从党管村出发跨过管氏河来到南八里村,没有亲人迎接,没有酒席庆贺。爷爷自幼失去双亲,七岁被五大院分家自己单过,也许是老天眷顾,抓阄时爷爷抓到了当时最好的一处院。两人扫去蛛网抹去灰尘开始了他们八十年的风雨同舟和相濡以沫。我曾问过奶奶到底相中了爷爷什么,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家徒四壁的爷爷。奶奶脸上很羞涩但回答得很干脆:实在呗!一辈子的风雨相伴,这三个字是奶奶对爷爷最真也是最高的褒奖。奶奶不后悔。
奶奶小时候曾定过一门娃娃亲,对方是本村的党家,村里的富户。本是门当户对,但对方有一个要求:裹足。老姥娘立马行动起来,脚用热水泡软,除大姆指外的四个脚趾头斜向里弯曲,然后用宽宽的长长的布一层层紧紧包裹起来,最后用针线缝上,过几天把布展开把脚趾再向里压,再缠上缝上,一次比一次缠的紧。《十万个为什么》解答了我从小很多的疑惑,却没告诉我为什么中国妇女要缠足。我不知道,奶奶也不解。"那个钻心的疼啊,脚肿得像馒头,根本不敢下地走路,整宿的睡不着",奶奶说。奶奶求饶过,哭喊过,无济于事。最后奶奶横下一条心,拆掉裹脚布任谁说也不再裹。被打过,被饿过,被要挟嫁不出去过,奶奶一声不吭,老姥娘以失败告终。奶奶的脚没缠成功,自然,奶奶的娃娃亲也没成,这倒有了后来爷爷被奶奶相中的故事。奶奶不懂和封建糟粕、封建礼制作斗争这些高深的理论,却敢作敢当、敢爱敢恨。奶奶很勇敢。
奶奶育有五男两女,我无法想象俩人是如何把他们拉扯大,给他们盖房子娶媳妇、备嫁妆嫁闺女的。小时候有一次我们孙辈几个跟随奶奶回娘家。走小路要近些,但要过一道沟,正值壮年的奶奶却没力气爬上去,我们几个连拽加推奶奶才爬上来。舅姥爷见到奶奶后心疼得泪流满面,说是饿的。回来时亲自给我们送来了半袋玉米和一袋地瓜干。奶奶安排着一家人的饭食,全盘考虑着如何用少得可怜的粮食熬过一年而又不失体面。爷爷无意中说到过一次过年,奶奶炸了四个藕合每一个都切成四半,其中两个放在底部盛满菜团的碗尖上上供,另外两个孩子们每人分了一块,解解馋,算是过了年。爷爷说,要不是穷谁会糊弄老祖宗。后来日子好过了奶奶上供时总会多放几样供品并给老祖宗多磕几个响头,忏悔原来的“不敬”,请求祖辈的谅解。提起往事奶奶从未说过去如何的苦,而总说现在能吃饱饭还顿顿白馒头,老辈子连想都不敢想。奶奶很知足。
奶奶虽然没文化但很注重对孩子们的文化教育,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把七个孩子一个个送去学堂,还经常请先生吃饭要求严加管教。奶奶说不能让孩子们再做睁眼瞎。四叔靖吉华自幼酷爱绘画,奶奶省出钱来给他买颜料。后来四叔成为知名画家,山东电视台曾对他做过一次专访,主持人问他绘画取得如此大的成就最感激谁,四叔说:在那个需要下地挣工分的年代能让他在家画画,是老母亲给了他一个发展的空间。四叔讲述了他从母亲手里接过两毛钱,在货郎那里换来梦寐以求的颜色,从此开启了自己绘画生涯的往事。后来四叔考上了美院,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通过画画也能离开坷垃地吃上国家粮。受四叔的影响,我们家族先后有八人考上美院并从事美术行业,这和奶奶的远见是分不开的。奶奶很开明。
小时候最爱吃奶奶烙的玉米面饼子。奶奶烙的饼子个大,通体焦黄,饹馇酥香。每次放学后,我们孙辈几个都会疯跑着去奶奶家要吃的,像小燕子一样围绕在奶奶身边。奶奶踮起小脚,从高高的架子上把饼子一个个拿下来递到我们手里,然后我们就一哄而散各自去玩了。那时候,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上顿白馒头,而队长儿子却经常吃馒头,馋得我直流口水,在一块玩时我就直夸饼子饹馇多么好吃,让他心甘情愿用馒头来换我的饼子。
长大后最爱吃奶奶做的葱花炒鸡蛋,葱花清香,鸡蛋糯软。参加工作后,每到周末我就会买几个菜回去陪爷爷喝二两。奶奶知道我爱吃她做的葱花炒鸡蛋,每次都要炒一盘,即使奶奶九十多岁后,步履蹒跚,拄上拐棍也要挪动着小脚到厨房亲自炒一盘。我和爷爷相对而坐喝着小酒,奶奶坐在旁边讲些过去的故事,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奶奶后背和花白的头发上,从她灿烂的笑容里,我知道她已感知阳光的温暖。
为女尽孝,为妻爱夫,为母尽责,为人尽诚,一代代一辈辈薪火相传,铸就五世繁华。五世同堂也许是上苍对奶奶的最大回报,子子孙孙安居乐业、和睦相处,在各自的事业上都有所成。她的佛系心肠应该是对我们子孙最好的庇护吧。2011年定居美国的孙女靖恒珍回国省亲,我们这家族拍了一张全家福,爷爷奶奶端坐中间,四周围绕着她的62个子子孙孙。奶奶很幸福。
2020年2月16日奶奶在睡梦中驾鹤西去,享年95岁,在农村这属于高寿。村里人都说奶奶有福,这一辈子值,这也应了老话:仁者寿、善者福。听爷爷说奶奶离去时还面露微笑,我想她肯定是想起自已接近一个世纪的风雨人生而心满意足吧。
这就是我的奶奶,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农村妇女——靖曹氏。
独轮车还在。斗地主分浮财时面对红木家俱、牛马大车,爷爷却选择了独轮车并珍藏至今。过段时间爷爷就从车棚里把独轮车推出来擦拭一番。有一次我开玩笑对爷爷说,独轮车放着也没用还碍事不如卖了,像这种民俗老物件能卖到一千多块钱呢。爷爷说:你奶奶坐过。
周末时我还会回去陪爷爷喝两杯。菜肴越来越丰富,酒的档次也越来越高,唯独桌上少了一盘菜,旁边少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