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病号服那些日子 第二部
穿病号服那些日子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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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这一圈可真不容易,花多长时间,这倒是不算什么。按说,我是不应该走来走去的,那我应该什么?这还用户说,当然是应该躺在床上——要是说起来,真应该这样,谁有病不是躺着的时候多。所谓有病,就是身体不正常,正常的身体是不能总是躺着的,所以,我们常说,能站着就不走着,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可到了有病要你天天躺着的时候,你又倒过来了,心里想,老是躺着真不是个事。我是躺不下才要走一走的。我要先说服自己,别想躺着就是好事,这说服其实不容易。但我还是说服了自己,其实也是疼痛在内心深处支持着我,就是说,疼痛站在我这一边,终于说服了自己。可等到真走了起来,我又要说服疼痛。说服疼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想吧,我怎么能把疼痛说服没了。我对疼痛说,你可要听我的,不能瞎捣乱,之所以要走一走,都是对你好,你不疼痛了,我不彻底好了。可疼痛是谁?我开始以为疼痛是我的腰,CT的报告上写得很明白,我的腰椎变形了。怪我糊涂,我把疼痛和我变形的腰弄成一回事了。现在,我要下楼走一走,我要说服疼痛,不要和我为难,我才发现,我劝说错了对象,不要为难我的是腰,不是疼痛。疼痛是一种感觉,腰在变形后的一种感觉。作为感觉,疼痛正如一只苍蝇,或者一只豺狼,恶心而又凶残,谁能说服苍蝇不恶心,说服豺狼不凶残。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地想劝说一只苍蝇少恶心人,劝说一只豺狼别太凶残了。除了糊涂——就是说我劝说错了对象——可即使没有弄错,这劝说也是很可笑的,如果我一开始说对腰说,请你忍着点,腰已经变形了,它能忍吗?它只能受着些,真正能负责的是我,比如说,我在过道那一块歪了一下脚,我的腰跟着这一歪吓得七颠八倒的,如果我能小心些,不让脚下歪那一下,腰就不会吓一大跳。说这些,意思是,我走这一圈很不容易。
然后是,步子的受阻。其实我的心情还和原先是一样的,在我迈动步子的时候,对两腿和双脚是充满着信心和欣赏的,可它们在迈动的时候,自己竟然小心和谨慎起来,并且不是一般的小心和谨慎,这让我对它们很失望。但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能对它们说,你们这是怎么了,你们自己不是好好的吗?何以要走得这么小心翼翼,你们不会突然之间就变成一个害羞的小姑娘了吧。如果过去,我这样对它们揶揄之后,向它们发出命令,它们会很快地飞跑起来。可是现在我既不能揶揄它们,也不能向它们发什么快走的命令。我在它们这儿,失灵了。这就好比,在我前行的路上,充满着坎坷和荆棘,不论我如何对两腿和双脚下发命令,它们都没有办法完全听从我。
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走过路,现在,要让我听从着步子,我有多么别扭啊。
我一路上数着那些坑坑洼洼和不平,数了587处,那是我克服这疼痛无聊的一个方面,这让我发现,我是善良的,当我自己被痛苦折磨时,会不由自主地愿意让更多的人少受痛苦的折磨。如果说,这也是一个克服无聊疼痛的方法,这方法不是想出来的,更不预先想出来的,而是我在走的时候,自然而然有的,什么方法?走本身就是方法。所有的事都如此,做的本身就是方法,所谓好的方法,艺术和技巧,都是不断地做出来的。
如此说来,这也不容易,如果不是在这走的过程里,数着那些坑坑洼洼,哪里能想到这些。
202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