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苏峰作品丨第一江山春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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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头枕一湖碧波,怀抱两条长河,放眼一马平川,史溯上古封国。不可谓不蕴秀,不可谓不开阔。

那湖,一望无涯,浩荡数十万亩,其名骆马;那河,一条是横跨南北,国之漕运所倚的京杭大运河(中运河段);一条是流向西东,滋养众生,也为患深重的母亲河苦难后裔——黄河故道。

此城,名宿迁,民间爱称“江苏十三妹”。三水,皆卧于市区。

我生于斯,长于斯,见惯这一湖两河的风平浪静,波澜不兴,曾不以为然,亦不知其所以然。人到中年后才调整焦距,探寻脚下这片热土。

城市和人一样,是不能没有记忆的。

我们知晓祖国的历史,才会深爱它。知晓它从何而来,向何而去,于历史承接了什么,才会思考,应该为它做点什么,应该向后代传递些什么。

于家乡亦然。

慢慢溯源,才知道三水同因。

简而言之,是宋时为了阻止金兵南下而将黄河改道,导致夺泗侵淮,漫漶苏北,泄洪不畅的衍生物。它们没得到有效治理前,宿迁便是“洪水走廊”。

宿迁,速迁,洪水来矣,民速迁!焉知没有此意呢?

从此,它拥有了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治河史。

在探寻宿迁黄运治理的过程中,诸多线索都指向一个名曰皂河的小镇。镇上有座古祠——敕建安澜龙王庙。

它是千年大运河文化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康熙敕建,雍正鼎新。乾隆六下江南,五次驻跸于此,并挥毫泼墨,写下“第一江山春好处”诗句。

我很好奇,大清是中国有史以来疆域最为辽阔的王朝,宿迁并没有奇山异水,为什么乾隆竟留下了这句诗?作为一代帝王,他心中的“第一春好处”评定标准是什么?自然风光?人文历史?又或者那时外患初御,内忧才平,他龙心大悦,一时冲动?

围绕这座古祠,到底曾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逐渐靠近,试着推开它的大门,不过咿咿呀呀闪了一道缝,借着前人研究的光亮,已然感受到它内涵的雄浑壮阔。

那气息苍莽,逼得我几次欲进还止,担心自己的浅,无力铺排这故事的深。

时跨宋元明清、事关漕运民生、情牵三代帝王,一代治河名臣、万千黎庶,能不厚重吗?

然而,我终究还是抵抗不住诱惑,笃笃叩门。

据说,不断寻求,一定寻见;不断叩门,一定开门……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白居易轻描浅勾,就让这两条河长成国人心中流淌的诗。河道,早已不是旧模样;河水,却在词语里永远奔江入海。

古老的宿迁,就曾在这两条清波中安祥荡漾,通行四方。

今天市区内的黄河故道,在更久远之前,其实是古泗水河道(泗水通淮河),它的下游曾在宿迁境内蜿蜒,超过泗水总河长的三分之一。

至于汴水,泗洪(宿迁辖区)境内有南汴河遗址,乃隋唐大运河流段。

古书有云:“扬徐贡道,浮于淮泗”。又兼隋唐运河,古宿迁之便利可想而知。

本来黄河、运河、淮河,泗水各自安好。但是黄河夺泗入淮后,频繁决溢。

宿迁地处泗水之滨,南依淮水,北临徐州,它首当其冲受灾。位于市区西北20公里处的皂河镇,乃黄运泛滥集中之地。

据《宿迁县志》载:“自南宋以来的800年间,水势横溃,河湖无涯,无岁不受患。”

到了明朝,宿迁只能“借河为漕”,即以黄河代行漕运。

明万历四年(1576年),“河决韦家楼……,河流啮宿迁城。迁县治、筑土城避之。”记载的就是宿迁城因黄河泛滥,迁城而治。

从顺治十六年(1659年)到康熙十六年(1677年)间,黄淮连连溃决,整个苏北地区不堪其苦。

康熙曾感慨赋诗:

淮扬罹水灾,流波常浩浩。

龙舰偶经过,一望类洲岛。

田亩尽沉沦,舍庐半倾倒。

茕茕赤子民,栖栖卧深潦。

三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读此诗,是否犹觉凄怆?今年郑州洪水,纵有国家及时救援,诸多事件依然让我们情牵泪奔。那千百年前,农业社会的先民呢?彼时交通不便,信息滞后,物资匮乏,驰援无力!

可以想见,蝼蚁之民在滔滔汪洋里,除了听天由命,还能作何想?

不过瞬间,一生积蓄的房舍、田地就被巨浪吞噬,何况区区肉身?眼睁睁看着亲人们消失于急洪漩涡里,却只能仰天嚎啕,捶胸顿足,泪如雨下!

纵然从洪患里侥幸逃生,其后的瘟疫呢,饥馑呢,也能逃脱吗?

单就宿迁来说,洪水带来了大量泥沙,导致土地沙化、盐碱化,良田荒芜……

明代曾有个诗人沉痛写道“树已无皮犹聚剥,草如有种敢嫌枯?插标卖子成人市,带锁辞年泣鬼途……”。

水患焉能不治?必然得治,必须得治!还要大力治,狠力治,倾尽国力,不惜帑金的治!否则,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社会动荡,国复存焉?

作为农业大国,水利是命脉。而黄河、淮河、运河有交汇,黄淮不治理好,朝廷的运输大动脉就会堵塞,自明朝始,经济重心南移,京师供给全赖于此,漕运不通,则后果严重。

康熙深谙明亡之训,他说:“民为邦本,必使家给人足,安生乐业,方可称太平之治”。

他自听政后,便以三藩及河务、漕运为大事,书于宫中柱上。

以他凡事溯根求源的敬谨之性,可以推知,康熙一定很早就想亲视淮泗,以求彻底解决。

但是不行。

他一时走不开,他还有心腹大患。不解决那些,就无法维护皇权统一,政治稳定。

直到1684年,康熙二十三年,他才腾出时间,踏上第一次南巡之路。

在这前一年,他一统台湾。

再向前推两年,彻底平了三藩之乱。

31岁的康熙,终于舒了一口气,开始全心治河,大力发展生产!他要亲自去丈量自己的江山,亲眼看一看那些常出现在他案头奏章里的高山大海,实实在在去抚摸一下自己御笔常批注的淮扬大地。

扈从他南巡的人很多,绝不可少的,便是1677年上任的河道总督靳辅。

康熙于九月二十八出发,十月上旬到宿迁视察黄运治理工程。十月十九日遣官祭祀皂河龙王庙的主神——金龙四大王。

就在此次南巡,他下令拨帑金鼎新皂河的安澜龙王祠。一则,皂河地处黄运交汇处,二水纠缠,自元明以来,为治河重地;二则,皂河龙王庙是清朝入关后,顺治三年,官方记载祭祀黄河河神谢绪的祖庙。

清朝基本沿袭明代的各项祭祀礼仪。

颇有意味的是,皂河安澜龙王祠,不以四海龙王为主神,而是将人化身的神——金龙四大王,南宋谢绪。

金龙四大王最早官方记载:明景泰年间(明第七位皇帝)建专祠于沙湾。明确该神为南宋人谢绪,则见于明中后期徐渭所撰《金龙四大王庙碑记》。

关于谢绪的说法,大概如是:其人为谢安后裔,家中排行第四,当时金兵方炽,他不仕隐居于金龙山。后来浙大饥,捐家财救活很多人。元兵入临安,他赴江而死,尸僵不坏,乡人义之,大明兵起,他显灵示梦,当佑圣主。

至于他的祖庙在皂河,根据宿迁相关专家多方考证,应和下面说法有关:

谢绪曾在此黄运交缠河段,助朱元璋灭元兵,故而被封为黄河和运河的主神。

在中国,纪念一个人的最高礼仪,就是在其死后为他建祠纪念,甚至让他成圣成神,成为天上永远闪亮的存在,成为后世的指明灯!

在汉人心中,他是抗元不屈的民族气节化身。所以明军起义时,才会有心借助他的民间影响,以营造自己是天佑之师的正义形象。但是,当女真后裔的满清,一统天下,接纳汉文化后,谢绪便是民族大融合后的共神。

皇太极改“金”为“清”,就是昭告天下,他不仅是女真人的皇帝,而是全天下共主。

康熙南巡目的之一也在于解开满汉对立的文化死结。所以他祭孔子、祭岱庙、祭禹陵、明祖陵,赐匾表彰大儒董仲舒、周敦颐,抗金抗元的杰出名将。这倒不是惺惺作态,而是一代明君发自内心对汉文化的接纳认同。

康熙是蒙古、汉、满的混血。五岁跟随满族师傅习骑射,精通满文,蒙文。八岁即位后,于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只要是新篇,务要意思融通,篇篇成诵。

17岁后,他每天早晨先去乾清门听政,而后再听讲官们为他进讲精微奥义。即便是平定三藩之乱的紧张时刻,他依然沉着静气,乘隙听讲。南巡期间,行舟之上,依然夜论《易经》,谈《尚书》。

所以他是真的倾心于汉文化。

此外还有一事值得一提。

康熙南巡路过皂河时,表彰了一位141岁高龄的有德僧人。每逢洪灾过后,该僧便四处化缘募捐以助灾民,深得官民敬重。

有德者,可以感化护佑一方。

一如东汉大儒郑玄,浩荡黄巾军遇到他时,并没有擒杀,而是“见玄皆拜,相约不敢入县境”。

这,就是修身立德的教化之功。

康熙自幼便立志成为明君,南巡亲见民间疾苦,也被这僧人的大义而感动。他鼎新龙王祠,祈求河神多加庇佑,我深信这也是他作为帝王,发自内心的爱民之举。

我们没有理由去嘲笑古人,也不该去嘲笑。涉江过河,艰险无比,当人力无所施,惶恐无助下,谁都会很自然的向神明求助。

茫茫寰宇,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此话甚是值得玩味。为什么信则有,不信则无?焉知信心不是通向不可知力量的接收器?不过接收能力强弱有别罢了!

说到底,意念何尝不是物质?物质分解到极点,又何尝不是空?

以上种种,便是皂河龙王祠的前世今生。谢绪是人也是神,是先民在灾患中的心理依靠,也充斥着民族相争相融的血泪。

也是在这次,康熙肯定了靳辅自1677年以来的治河成绩——归黄河过于故道。

对靳辅而言,他兢兢业业,戴罪修河三年多,此行工程能被肯定,自然是十分欣慰,松了口气,

但是,这只不过他任河道总督前半场。却已然是一条艰难而泥泞的道路。

没有大决心,大勇气,大承当,大付出,靳辅很难走到这一天。

他为治河,为宿迁,付出的实在是太多了。除了精力体力,治河工程技术压力,还有来自上下左右的精神压力。

陪他一起坚定走的,是他的幕僚、他的知己、他的战友陈潢。

没有他的鼓励,没有他的专业支持,没有他誓为天下苍生造福的豪情,靳辅真的不一定敢接下这个河道总督!

这可不是什么清闲的肥差,是需要为帝国大动脉做手术的苦差难差!

黄河、运河、淮河都病了,病的很严重,而且病情错综复杂。这三条巨龙一样的长河,沉疴已久,重伤难愈,它们急需一个神医来药到病除。可是,靳辅并不敢相信自己就是那双可以回春的妙手!

但陈潢说:当今天下,非公不可!

他信了,他信挚友的专业才干,决定去承这个大使命!为天下百姓,为大清王朝,为朋友的殷殷期望,也为自己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陈潢,浙江钱塘人,胸怀大志,不爱八股,饱读治河之书!

靳辅是在离京赴任安徽巡抚,途经邯郸时因一首诗结识了陈潢的。

那一年是康熙十年(1671年),他38岁,陈潢34。

彼时陈潢颠沛流离,暂居邯郸,在吕翁祠的祠壁上题了一首诗抒怀:

“四十年中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

我今落魄邯郸道,要替先生借枕头。”

诗风落拓不羁,廓然有大志。

靳辅惜才,自此相交恨晚,引为知己。

这二人,一个是朝廷大员,一个是在野布衣;一个如文忠公欧阳修,有心在民间寻访智谋雄伟的非常之士,一个虽不得时用,却无意屈以求合。

从此,中国治河史上有了一对挚友,一段佳话,一个让人悲泣的故事。

康熙十六年( 1677年)二月,靳辅受命任河道总督。他惶恐不敢承。

史载:“康熙十六年,高家堰决口三十余处,淮水全入运河,黄水逆上至清水潭,淹没七州县。”

彼时前任河道总督,刚因治河无力而被革职问罪。

官员皆以此为畏途:“闻者心惊,见者胆落。”

但是陈潢劝他莫要退缩,说:盘根错节以别利器,河失久治起而任之,膺斯任者,非公莫属!

这一番话不是空凭热血,而是基于对靳辅六年的认知。

靳辅既感动于陈潢的情怀,也深信他的治河才干,决定上任。

三月承命,四月初到了宿迁,沿着黄河河岸,一路排查到了淮阴清口,那里是黄、运、淮交汇处,南北漕运要扼。

他们从料峭春寒出发,直走到炎炎夏日。为了给这三条巨龙找到综合根治良方,二人得抚摸每一处伤口,细致入微的望闻问切,才能找到症结所在。

诚如他在给康熙的奏疏中所言:“毋论绅士兵民以及工匠夫役人等,凡有一言可取,一事可行者,臣莫不虚心采择,以期得当。”

终于,他们胸有成竹地开了药方。

七月十九,靳辅“一日八疏”上奏,陈述以往治河得失,建言良策。总体而言,他的方法是:不以“尺寸治之”,而是统审全局,把河道、运道共治,浚河筑堤,束水攻沙,多开引河。

追本溯源,他们发现过去只注意解决漕运的问题,放纵黄河,结果运道也不能保证畅通。

康熙认可他的治河设想。也期望河患早日得治,所以虽然当时正“平三藩”,财政紧张,依然不惜帑金,巨费治河,限靳辅三年告竣。

靳辅深深感激康熙的信任,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在三年内,归黄河、淮河入故道。

然而,事情比预料中艰难太多,突发事件频出,他们虽然督率民工日夜辛劳,也有了不少成绩,但是河道年久失修,需要堵决口、开引河、浚淤沙、筑堤防处实在太多。在没有全盘成功之前,就像木桶的短板效应那样,只要任何一处还有伤患,就有溃决可能。

康熙十七年,天降大雨,上游河水暴涨,靳辅在下游尚未完工的堤坝发生多处决堤,朝野震动。御史们认为靳辅耗费巨资,结果不尽如意,有渎职之嫌。康熙也忍不住感叹:

“修治决口,费如此多的钱粮,不久复决,此事如何?”

到了康熙二十年(1681年)五月,三年限期已到,问题仍然重重,靳辅很惭愧,上疏自请处分。康熙帝下令给靳辅革职,但是让他戴罪督修。

为他抱不平的有,劝他放弃的有,但此时的靳辅,无暇他顾,只想一心治河,拿出成绩,不负众望,证明自己的治河思路是正确的。

然而,事不如人愿,七月黄河大涨,宿迁皂河淤淀,不能通舟。很多人主张仍由骆马湖,而靳辅认为骆马湖面宽水浅,坚持不可,亲自督工挑掘,黄落清出,终刷成河。

到了康熙二十一年,靳辅治河再引巨大争议。这一年,黄河在宿迁徐家湾发生决口,费尽全力终于将缺口塞住,岂料洪水太汹,下游的萧家渡再次决堤。

众口汹汹猛于虎。

当时,不但有朝臣否定靳辅方案,更有人提出让靳辅赔修萧家渡决口。康熙帝没有被大众舆论牵着走,他思虑再三,派人去调查,并召回靳辅,给他机会,在京城答辩。

靳辅申辩:工程将要告竣,不应该随便变更,潇家渡很快堵塞,不能改变原有的治河方案。

康熙帝追问:“尔从前所筑决口,杨家庄报完,复有徐家沟;徐家沟报完,复有萧家渡。河道冲决,尔总不能预料。今萧家渡既筑之后,他处尔能保其不决乎?

虽然当时康熙皇帝心中对靳辅存有疑虑。担心他“为人轻躁,难以成功”。但是这次大争论最终以靳辅被宽大免赔,仍按原计划督修。

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四月,他上疏报告萧家渡合龙。同时提出,清口附近的七里沟等四十余处出现险情均应修筑。另疏请求让河南巡抚修筑境内河堤,防止上流壅滞。

成与不成,皆在此一举!

康熙帝终究是信任靳辅,所需钱粮一应批复,迅速到位。

七月,当康熙再次向户部尚书等询问河道情况,他们都说河归故道,船只往来无阻。康熙大喜,说:“今闻河流得归故道,良可喜也。”

十二月,靳辅得官复原职。

正如前文所述,康熙二十三年,靳辅扈从康熙第一次南巡,视察河道治理工程,终于得到认可。估计那一刻,他心中悬了多年的石头,终于稍稍落下。

也是在这次南巡阅工时,康熙问靳辅:“尔必有博通古今之人为之佐!”靳辅坦诚说:“通晓政事有一人,即陈潢,凡臣所经营,皆潢之计议。”

为了国家不失英才,也为了老友的志向得以实现,他还向康熙帝诚挚推荐说:“臣垂老多病,万一即填沟壑或卧病不能驰驱,则继臣司河者,仍必得陈潢在幕佐之,庶不歧误。”

康熙帝准其所请,赐陈潢佥事道衔,参赞河务。

那时节,多好啊!二人万料不到,因为治河,一场铺天盖地风暴,会席卷他们余生……

此行之后,靳辅根据康熙帝指示,要解决防止减水坝淹民的问题,就在宿迁、桃源(今泗阳)、清河三县黄河北岸堤内开了一条新河,称为中河。(今江苏宿迁市至淮阴市间废黄河北岸一段运河的前身。)

宋代就有治河大臣提出在这一片土地上,为黄河另开一条河流,以避徐州上下黄河之险的建议。

中河修成后,不但可以解决水淹民田,还能通漕船,免走黄河一百八十里的险路。这项工程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动工,至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完成。

皂河北边的窑湾古镇(清朝时属江南宿迁县)也因此而成为黄金水道三角区,货通南北,到了民国,更漂洋过海,做起了国际贸易。

靳辅开中河,宿迁实现了黄运分离。但中河开后,皂河水道就渐渐消失了,现已无考,只以地名留存下来。

去过皂河镇的人会发现,现在流经皂河镇的黄河故道与大运河相隔不百十米距离,地势险要可想而知。

史赞:“中河既成,杀黄河之势,洒七邑之灾,漕艘扬帆若过枕席,说者谓中河之役,为国家百世之利,功不在宋礼开会通,陈瑄凿清江浦下。”

只是这成功的喜悦,他们尚无暇品尝,已经一个被罢官,一个被削职入狱后忧愤致死。

虽然自古以来,办大事、办实事的人,从不乏被质疑、被攻讦、被构陷、被委屈,他们焉能例外?但我读到此处,依然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11年来,靳辅几乎不沾总督衙门,他和同僚们一身灰尘,两脚泥泞,奔波在河岸,殚精竭虑,想着如何尽快治好河道,早日使“已淹之田可耕,见在之地可保”。

11年来,闲人雅士笔下的风声雨声,在他们那里永远都唤起雷霆万钧的警惕。

多少个风雨之夜,他们在督工;

多少个风雨之夜,他们在研究;

多少个风雨之夜,他们不敢入眠;

多少个风雨之夜,他们一身泥泞刚洗,正欲入眠,又被险情唤起或惊醒?

是不是晶莹的露珠,必须得经过漫长的黑夜酝酿?

是不是精美的花边,必须只给一线光亮,工匠们才能在暗室里全心织就?

英雄注定都是悲怆的!因为平凡人走不了英雄路!

事情的起因是靳辅和安徽按察使于成龙的治河意见发生分歧。于认为他用钱太多,“中河”并不能行船,“减水坝”会促成以后的决口。

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十一月,靳辅在乾清门和于成龙及若干廷臣当面辩论,康熙皇帝亲自主持这一盛大的辩论会。

这场争论否定了靳辅方案,自然也削弱了康熙帝对他的信任。风从虎,云从龙,当然引起了更多的人向他展开猛烈攻击。

工部提出靳辅治河已经九年,未获成功,糜费钱粮,应交部里严加议处。康熙帝说:“河工重大,因一时不能成功,即行处分,另差人修理,恐反致贻误。且俟一、二年后,看其如何?”最终靳辅免遭革职处分,仍留原任。

幸好他留在原任,否则中河休矣!

幸好康熙敬谨,他说:“一事不谨,即贻四海之忧;一时不之谨,即贻千百世之患。”

到了康熙27年,中河尚未完工,御史郭琇弹劾明珠结党营私,“明珠案”爆发,靳辅因和明珠来往甚密,被归为“明珠一党”。

他又弹劾靳辅治理河道多年,耗资千万却无政绩。一时间,内外臣工,群起上疏附议。甚至有的人说靳辅“积恶已盈”,暗示应当杀了靳辅。

靳辅悲愤交加,一一进行了驳斥,揭露他们之所以阴谋构陷,是因为河患渐平,黄河下游一些因洪水泛滥,而无法耕种的土地可以复耕,他们都是当地的豪强,清丈隐占土地触犯了他们的利益,所以这些人“仇谤沸腾”。

靳辅、陈潢之所以严加制止,是将这些土地募民屯垦,一则安置流民,二则增加治河的经费,节省朝廷开支。

英明如康熙,这次也失误了,他将此事交九卿会议裁决。

结果是靳辅被罢官,陈潢以“攘夺民田,妄称屯垦”的罪名被削职,“解京监候”,含恨而死。

讽刺的是,靳辅刚被革职,康熙帝就得报了两件事,一是漕运道路阻滞,有人提出希望派靳辅去解决;另一个是中河已开通。

陈潢死了,于披肝沥胆的辛劳后,带着满腹怨愤委屈而逝。

靳辅被革职,闭门惕惕。

他连为老友说句公道话的机会都没有!

新的河道总督走马上任了。

他们在趋炎附势的朝堂中渐渐被淡忘。

但是最高统治者没忘,中河的开通,让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谁有能力护佑这河运安稳。所以靳辅第二次被革职后,在家闲居三年,但是,其间曾多次担负临时性的任务。

第一次是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十一月,查看通州运河,建议被采纳。

第二次是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正月,他被召扈从康熙帝二次南巡。沿途江淮之民都感念原任河道总督靳辅,称颂不已。康熙帝后悔自己对靳辅处罚太重,回京后,恢复了靳辅品衔。

康熙三十年(1691年)九月,他奉命同户部侍郎、兵部侍郎等阅视黄河险工。

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二月,现任河道总督因贪污被罢免。康熙重新起用“熟练河务及其未甚老迈”的靳辅,他知道,唯有靳可以解除他“数载之虑”。

但是,靳辅此时已然体衰多病。

因为知道自己不久于世,知道治河不是一劳永逸的事情,所以他很担心。病中连连上疏,复陈两河善后之策及河工守成事宜,对后续修治黄淮及运河提出了宝贵的意见。

此外他还上一疏,请求恢复陈潢的职衔及过去因讨论河工而受处分的一些官员名誉。

我相信,这是他的夙愿。

他要去见陈潢了,不能两手空空,一定要告诉他,老朋友,河患得治,我们的中河畅通无阻,你的冤情得雪了!

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冬,这位利泽千秋的治河专家逝世于任所,终年六十岁。

康熙皇帝得到靳辅病死的奏报后,凭栏而叹,良久不语,心中沉痛。敕命将他的灵柩,先运都城,再运回家。

康熙三十三年,他召见时为河道总督的于成龙。君臣之间有一段对话,抄录如下:

康熙帝曰:减水坝果然可以塞否?

于成龙曰:不宜塞,仍然按照靳辅的方案做。

康熙帝曰:如此,为何不早陈述呢?你排陷他人容易,身任河道总督则难,这不是明验耶?

于成龙答:臣那时妄言,现在也依靳辅的方法做。

还有比事实更好的雄辩吗?没有了!

虽然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但是有一些东西却在岁月的冲洗下越发闪光。

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他批准江南人民的请求,在黄河岸边为靳辅建祠。

“半是郊村半水庄,清风马上晓犹凉。

韶光南国不相让,已见沿堤柳色黄。”

这首诗是康熙帝南巡时在皂河留下的,流丽明快,清新自然。可见当时河运治理成效显著。

第六次南巡回銮途中,御舟沿中河,行经皂河镇,一路漕运畅通,风光秀丽,已经年迈体弱的康熙,“自觉精神日逐于外,心血管时耗于内”,以后不一定有机会再见这大好河山,忍不住以《宿迁》为题口占一绝:

行过江南水与山,柳舒花放鸟缗蛮。

明朝重至徐邳路,凤阁龙楼计日还”。

我们还可以相信,康熙帝看着中河两岸人民的安居乐业,心中一定会感念曾经的那个河道总督。

靳辅治河运,安澜息波三十年,为康乾盛世,江山春好打下了坚实基础。河运得治,固然是靳辅、陈潢之功,又何尝不是康熙之功?没有他的知人善用,信任谨慎,不惜巨费,一切皆空。

为了永治河患,溯本求源,1704年,康熙派侍卫往返万里,到星宿海实地勘察黄河之源,并绘成图。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幅经过实地踏查而汇成的黄河图。

1722年12月20日,康熙皇帝,这位一生勤勉,实心行实政的帝王,带着千古迷团,心境悲苦中驾崩了。

无论如何,他终于得了安歇。

他晚年曾说过:每览老臣奏疏乞休,未尝不为流涕。尔等有退休之时,朕何地可休息耶?

帝王之责,何其重也!

无论历史有多少谜团,这担子终究是落在了雍正的肩上。

雍正一样勤勉,一样视漕运为头等大事。

雍正五年(1727年),他将靳辅复加工部尚书,入祀贤良祠。

也是在这一年,雍正帝特发帑金,鼎新皂河安澜龙王庙,加封河神金龙四大王的封号,以答谢他的护佑。命河道总督于民间大举庆祝三日。

从此,皂河有了一个与众不同,“奉旨而办”的庙会,绵延数百年。清朝不在了,民国不在了,它还在,直至今天。

那是因为前一年,地方上传捷报“黄河澄清六百余里,实为圣朝嘉瑞”。然而雍正却在奏疏中批示:“不以为喜,实以为惧”。事出反常,他害怕“天人感应,捷于影响”。

皂河安澜龙王庙是黄河河神祖庙,所以,雍正必须答谢加封。

从此以后,皂河庙会年复一年举行,逐渐形成一个辐射多省的商品交易会。

一代人来了,一代人又去了。

日光之下永无新事,日光之下永有新人。

后来人不一定清楚这片土地上曾发生过什么样的水患,却年复一年以庙会形式,无意识地重复着前人的庆祝。

譬如国学点滴,百姓日用而不自知。皂河庙会亦然。放眼天下,哪一地的风俗习惯,文化传统背后,不隐藏着前人披荆斩棘的故事呢?

皂河龙王祠,隐秘地述说着多少代人在黄运治理的道路上,艰难地跋涉着。堂皇地告知着,康熙、雍正、乾隆,祖孙三代,对安澜息波,江山春好的渴望。

河道一如机器,用的久了,就会损坏。

乾隆执政前期,康熙朝治河成效犹在,黄河决口即堵,但为患也极为可怖!

如乾隆十八年,黄河决口一百四十余丈。苏皖数十州县“一派汪洋,数百里内,皆成巨浸”。洪泽湖五坝本是里下河地区屏障,却不得不仓皇俱开,里下河尽成泽国。数十万百姓、田庐牲畜,随水飘流……

这场大灾,因南河同知李焞,张宾等侵帑误工,以致堤防不坚,被正法。河督高斌,是治河名臣,与乾隆是翁婿,也和副总河张师载一起陪绑观刑。

由此可见,乾隆治河,心意不可谓不坚。

南巡视河工,也是必然之举。

乾隆第一次南巡没有驾临皂河安澜龙王庙。公元1757年,他第二次南巡时,驻跸于此。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它,重殿飞檐,临坝耸立,气势雄伟,忍不住写诗咏赞:

皇考勤民瘼,龙祠建皂河。

层甍临耸坝,峻宇镇回涡。

毖祀精诚达,安澜永佑歌。

彭城将往阅,宿顿此经过。

捍御方多事,平成竟若何。

所希神贶显,沙刷辑洪波。

大意是说祖父、父亲十分关心民生,所以大拨帑金,在皂河为黄河河神建祠,他们祭祀至诚,希望黄河永远安澜息波。自己当前既要抵御外患(平准格尔和回部),也时时关注民生,希望河神多多保佑,造福黎庶。

虽然乾隆元年,他就下旨在此祠立石碑,镌刻祖父、父亲在此建祠的良苦用心。

但真的到了皂河镇,亲见其“前控大河,后临运道,洪流湍波,远近奔汇”,才能确然体会到此地最险,乃黄运泛滥集中之地。

所以,我没有简单的将此诗归于歌功颂德。他首先是有情之人,其次才是帝王。在这首诗里既有他对祖父、父亲的崇敬之情,也有一个帝王,对先任帝王们苦心的感悟。

乾隆一生最崇拜康熙。虽然他和祖父仅仅生活了半年,但关系十分亲密。他以自己少年时被康熙抚育而骄傲自豪,一直津津乐道,直到晚年,有一次还回忆说:“时扈从皇祖来山庄,曾于观莲所命颂《爱莲说》,并陈义解,皇祖深喜之。今余年七十有七,荏苒时光已六十有五年矣”。

所以当他在苏北这个偏僻的地方,看见这座由祖父敕建,父亲下令鼎新的皇家庙宇,心中感慨,也是情理之中了。

为了彰显祖辈爱民之心,他特将此庙更名为“敕建安澜龙王庙”。

此后的每一次,他都驻跸于此,并留下御诗七首。“第一江山春好处”便在其中。

他的诗,自然比不得康熙的流丽自然,甚至比较拗口,但细细读来,每首都情怀深沉。事实上,不独这几首,他工作笔记一般的诗歌里面,大量记录了一位农业帝国的君王对民生丰歉、自然灾害、内忧外患的焦虑。

这位被民间戏说最多的皇帝,于世人眼中是好大喜功,风流奢侈的。然而,其四万多首诗歌里几乎不沾歌舞酒色。他最推崇杜甫,所以说:“予向来吟咏,不为风云月露之辞,每有关政典之大者,必有诗记事”。

例如乾隆五十七年,北方干旱,不得播种,82岁的他很着急,翻阅自己近15年的诗歌,发现只有7年举行端午节庆,其余8年都因缺雨而停。

可见他的诗歌就是他的大事记录本。

那一年他还说:“今岁自春入夏,始则望雪,继以盼雨。今立夏已逾两旬,尚未得甘霖沾足。秉诚叩祷,总未能应,是以焦灼之思,日甚一日”。

随后他又担心自己情绪太焦躁,所以才无力感召上苍,应该安静下来才好。但是民食攸关,他仰望昊苍,总是无雨,心中片刻不得安。

客观评价,他和康熙、雍正一样,一生兢兢业业的工作,以河工,漕运为国之根本。虽然那个时候西方国家已经工业革命,飞速发展,他却于乾隆20年六月,拒绝英人赴浙贸易,规定与西洋贸易仅以广州一处通商。

他晚年自述,“朕临御四十三年,事无巨细,必躬必亲”。

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唯有理解他作为一国之君的关注点,才能明白他那句“第一江山春好处”的评判标准。

为此,我查阅了他的大事记和在位60年的重大灾害表。发现他在位六十年,除却

20多年的黄河决口,漫溢为灾外,还有干旱、地震、冰雹、瘟疫等……

比如乾隆五十年,大旱连数省,中产之家,尽食麦麸野菜。饿殍遍地,积尸臭不可闻。至于其他水灾地震种种,不可一一而数。

知道了这些,我们方可以理解“第一江山春好处”全诗情怀所寄,理解他作为一代帝王,一个政治家,为何在宿迁皂河龙王祠留下此语了。

下面这首诗,现在可以从容品味了。

《麦》

文/乾隆

盼从冀兖寒迟茁,看到淮徐绿满田。

第一江山春好处,十分梅柳色徒传。

渐渐他日应藏雉,缕缕于今欲起烟。

此是千家饼饵计,羽林驰骑戒纷填。

诗大意是说,御驾从北向南,河北山东一带气温犹寒,庄稼生长慢。进入宿迁(曾隶属淮徐)后,却见麦苗青青,腾烟起浪。于朕而言,全天下,实在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风月梅柳之色如何比拟?再过些日子,麦苗就可以高到藏野鸡了,这都是百姓们生活的口粮啊,一旦丰收,他们就不会挨饿了。御林军们骑马时切切小心,不要踩踏了庄稼啊。

细细读来,其殷盼喜乐之情是不是呼之欲出?

至此,我们完全可以说,他心中的第一江山春好处,不是名山大川,不是梅柳色艳,也不是被地方政府阿谀后的心血来潮,而是他面对宿迁河患得平、吏治得力、百姓得安、丰收得望的喜悦!

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春光了!确实如此!

不独彼时,至今依然,全世界依然。还有什么比国泰民安更美好呢?这是全天下的共同理想啊!

乾隆第三次南巡,是5年后,山东直隶、江浙一带发生水灾,他沿途赈灾,巡查清口,治理水患。

又过三年,乾隆三十年(1765年)正月,他第四次南巡。就是这一次,皇后乌拉纳拉氏自剪发辫,乾隆大怒,命其先返京城。

这次回来后,他整整隔了15年,70岁时才再一次南巡。

他那时已是垂暮的老人,每次来回长达一百多天的舟车劳顿不说,还要到各地视察工作,身心之疲惫,非年轻人可以想象。

但他不得不来。因为乾隆四十三年、四十四年,黄河在河南仪封决口,历时两年没有被堵塞。直到乾隆四十五年二月才合龙,耗资五百六十万两。

六月之后,苏北其他地方又相继决口。

乾隆四十六年,黄河又在青龙岗决口,施工艰难,屡筑屡塌,直到四十八年才合龙。耗银九百四十五万两。

他曾写过一首诗,反应当时的心情。真是战战兢兢,迫望难宁,收到合龙捷报时居然双手颤抖,不敢打开,唯恐又是失败的信息。

到后期,几乎年年有水患,岁岁不安宁。

其实,乾隆是有机会和康熙年间一样,可以根治河患,安澜息波的。不是没有决心,不是没有帑金,不是没有治河名臣,而是他没有高瞻远瞩,预料到黄河最终走向……

乾隆十八年,一代廉吏孙嘉淦就建议开引河,引黄河水入大清河,北流山东入海。

乾隆四十六年(1781)夏天,黄河青龙岗段决口时,出身治河世家的嵇璜经过考察后,面奏乾隆,也提出了令黄河北流,重返山东故道的建议。

但是反对者居多,他们认为黄河下游河道自南宋以来,至今已历数百年,不能轻议更改。乾隆此时已然年迈,也不敢冒险,但他知晓嵇璜是个通悉河务的老臣,既然提出“使河北流”,必有缘故。于是下令朝臣讨论,然而终究犹豫不决,延搁下来。

事隔七十四年,咸丰年间,黄河在河南兰阳(今兰考县)北岸铜瓦厢大决口,自己重返山东故道,一如孙嘉淦、嵇璜当年的建议。

人都会老的。乾隆亦然。

他老了,老到晚年白莲教起义,朝廷屡次镇压不得,他只能躺在床上喃喃自语,希望用咒语可以杀敌。

他渴望江山永远春好,然而,事与愿违,他的决策方向错了,晚年的黄河决口和西方列强一样,势不可挡,年复一年,越来越强。

虽然他六十年来,一直不惜巨款,悉力赈灾,其规模和耗用银米远超前两朝。他也一再告诉官员说:赈灾物资宁滥勿缺。但旱涝频发,灾区大,人数多,官员层层克扣,中饱私囊,百姓仍不得解救。再加上后期黄河泛滥频繁,赈灾物资不过是杯水车薪。

后人爱将乾隆南巡的和康熙的节俭相比,认为他太奢靡了。所谓南巡视河工,不过是为自己贪恋江南美色而找的借口罢了。这说法,对乾隆未免不公平!

确实,康熙帝所有巡狩行宫,不施采绘,每出所非,不过一二万金。但是翻看《清代户部银库收支和库存统计》,可以发现乾隆即位时,国库存银3000余万两,六十年后,他退位时国库余银7000余万两。

所以,乾隆朝相对大肆动工,修建园林、河道,出巡行宫,和他的国库充盈不无关系。就中央政府的常例支出而言,扩张毕竟有限。

乾隆也反省自己“一时游览之娱,不能自克”。无论如何,乾隆南巡,亲见民间疾苦,全力赈灾,优待河工,治理河运,的确是办了很多实事的。

只是他失去了根治黄河的机会。这实在是个遗憾!

嘉庆即位后,也曾遣人祭祀皂河龙王庙。这位勤勉自律,修养极高,大热天都不肯用扇子的帝王,资质平凡,但也恪尽职守。

只是他面对一系列的社会危机,如南方的白莲教、京畿的天理教,鸦片的流入等等。

无法从全盘着眼,根源入手。最终一步一步陷入更深的困境。

至于道光帝,他自知才智平凡,无力开源,就一心节俭,极致到为了节省开支,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皇后过生日不过一碗打卤面招待群臣,但他费巨资治理河道。而下面的治河官员却奢侈成风,河工敷衍。内外交困,四面楚歌,道光帝哪里知道呢?

今日的黄河河神早已无人祭祀,甚至鲜少有人记得。皂河安澜龙王庙更是湮没无闻。

这是好事。

因为河患得治,不再为祸众生。

人们所渴望求助的,一定是自身无力把控的!

新中国刚成立一年,淮河大水,几十个县受灾,毛主席读了来自华东防汛指挥部的电报,眉头紧锁。在一穷二白,抗美援朝的巨大财政压力下,依然下狠心,综合治理,根除了水患。

水利,是农业的根本。

今天的宿迁是个花香浓郁,绿树环抱的城市,别说孩子,就是中年人也没有黄河为患的记忆。故道是那样安静清澈,一如乖巧的女子,水灵灵地卧在宿迁市区里,和骆马湖、大运河,相依相伴,滋濡着城区百姓。

因为离家不远,我经常会在大运河沿岸的船闸公园里散步,那里有靳辅的雕像。

多少次,我在园区的古典音乐里踽踽独行;

多少次,我静静坐在长椅上看人们安闲垂钓;

多少次,我在“千里运河第一弯”的大字对面穿花拂柳;

多少次,我看着靳辅的雕像不知不觉热泪盈眶。

有一回,一对祖孙在靳辅雕像前停留。

我远远看着那个奶奶用手指着靳辅二字,念给孙子听,又忍不住有泪欲出。

诚如艾青前辈所言,“为什么我的眼睛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

不知道她对靳辅知多少,对陈潢呢,康熙乾隆呢?新中国之后的治河者呢?今天的宿迁,又有多少人知道,是哪些先人一代又一代的巨大付出,才成就今天的江山春好啊!

建议我们本地政府可以多多给社会、给学生普及一下家乡的历史。不知道家乡的古往今来,如何深爱它啊?

爱,才会有归属感啊!

皂河龙王庙在文革期间,自然也被严重破坏,但也不必过分遗憾,毕竟,破坏本身也是历史脚印。

当下宿迁正在着手运作皂河龙运城,准备全方位讲述大运河故事,全时段展现大运河文化,听说计划总投资约20亿元,将于2022年建成投运。

这是好事。但是,我们讲述旧故事,是要找到她的核心精神。

我们究竟要为这个城市找回什么?记忆什么?它仅属于一地、一族、一时、一事吗?

我也问自己,这样苦苦追溯远祖,翻阅历史,究竟要记得什么?

不是去简单的挖掘史料,不是去肤浅的歌功颂德,而是懂得,从古至今,在各种困难面前,上自帝王将相、下至民间匹夫,总有些人,一脉相承了祖先的坚韧和勇气!

祖先们,没火,去凿;没药,去尝;没鱼,去结网……

具备了这种内铸的力量,后人才有可能在新问题新困难面前不畏缩不逃避!

四千多年的漫长岁月里,与天斗与地斗的丰富经验里,我们有了持久的恒心,可攻可守的弹性张力。

我们敬畏自然,却不像其他民族崇拜自然,将飞鸟虫鱼,丛林百兽上升为神。我们仰观天象,俯察地理,在敬畏、战兢、警惕中寻找神圣的规律,既遵循它,又约束它,绝不束手就擒。

因为抗拒命定论,所以有了诸子百家,有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担当;有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有了任重道远,君子不可以不弘毅!

这,才是我们要保存记忆的意义!

大到国家,小到一个城。

我们立足当下,不可不一手接过历史,一手捧给未来,力争做合格的链接者。

我们尽可能恢复一个城市文明的记忆,就是接过前人交付的厚厚史册,续写当今,再慎重地传给子孙们。

这,也是江山能春好的保障,不忘历史,江山才有可能一直一直安好下去,不是吗?


作者简介:苏峰,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西散原创宿迁工作站站长。有文章发表于《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中华文学》《中国诗人》《鸭绿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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