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十二回贾宝玉自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心理探微

作者:李宝峰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众人看戏,宝钗向宝玉讲解了《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戏文中的《寄生草》曲文,宝玉大加赞赏。后来,宝玉因为先后与湘云、黛玉发生误会而心情郁闷,袭人替他开解,话题又转到劝他和姐妹们“随和”相处上,宝玉随口说出了白天所听戏文中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继而泪下。一向迷恋温柔富贵的宝玉,怎么会说出“她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句话呢?这一问题不算重大,细究起来却很有意味。

据蔡义江先生介绍[1],《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出戏见于清初戏曲《虎囊弹》,讲的是梁山好汉鲁智深的故事,其中的《寄生草》一曲,是鲁智深打死郑屠,到五台山出家避祸,又醉酒大闹寺院,将被师父遣送别处,与师父告别时的唱段,含着感激、愧悔、惆怅、豁达等复杂的情感,而《寄生草》中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主要表现了鲁智深孑然一身、无所羁绊的生活状态和他对未来生活的坦然态度。然而,鲁智深的这种孤单而洒脱的生活状态,在与他的生活态度截然不同的贾宝玉那里,又意味着什么呢?

起初,借助宝钗的介绍,宝玉主要是为这支《寄生草》的辞藻所触动,对“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一句,大概只是喜欢其中透出的洒脱气概,并未给与特别留意。

后来散戏,众人说笑,湘云心直口快,说出一名小戏子与黛玉容貌相像。在当时,把大家小姐和身份卑贱的戏子相提并论,是对小姐的贬低。宝玉知道黛玉素来小性儿,怕湘云的话惹黛玉不高兴,赶紧使眼色制止,湘云却觉得宝玉为了维护黛玉而制止自己很不合理,便赌气要回家去。宝玉无法,转而来安慰黛玉,高度敏感的黛玉却更不领情,总结了三重罪过质问宝玉:一是宝玉虽然“没比没笑”,但是给湘云示了意,显然说明宝玉也觉得那名戏子像自己,等于和别人合伙取笑自己,比别人的取笑伤害性更大;二是宝玉给湘云示意是因为宝玉怕湘云招来自己回嘴,造成尴尬局面,失了身份体面;三是事后宝玉安抚湘云时竟说自己小性,这当然有借贬低自己去讨好湘云的嫌疑。细心琢磨就会发现,黛玉指出的这三重罪过,虽然说得严重,却都只是表面之辞,有实质的意思并没有说出来。这个不便明说的实质问题是黛玉吃醋了,她觉得宝玉给湘云使眼色说明宝玉首先站在了湘云一边,要和湘云达成默契,似乎他们两更亲近。所以,在历数宝玉的三重罪状之后,她才会反复质问宝玉:“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可见,她十分介意的是宝玉的不恰当介入。必须看到,黛玉不是痴人,她很清楚宝玉非常关心自己,自然不会真的认为自己和湘云的纠纷与宝玉无关,她恼火的只是宝玉既然介入了进来,却似乎与湘云更加亲近,威胁到了自己和宝玉的关系。在当时,黛玉不可能公开承认对宝玉的爱,也就无法直接表达自己受到威胁时的焦虑和激愤,吃醋就更加无法明言,只好假借其他似是而非的理由给与宝玉一顿爆击。但是,宝玉还是个孩子,也远不如黛玉心思细腻,一时之间看不到症结所在,只能感到无奈、委屈和悲伤。在消沉的时候,又想到《南华经》中宣扬“无用”和“无为”主张的句子,便生出了弃世以摆脱烦恼的念头。再后来回房,他对袭人说出“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自然是由于那些悲伤和厌世情绪进一步累积,使他觉得自己的孤单情状正与戏文中的“赤条条”相称,而戏文中“无牵挂”的洒脱姿态却为自己所无,可见这句话的意思重心不再是“无牵挂”的洒脱,而是“赤条条”的孤苦与伤感,以及一心求全却不被理解的迷惘与激愤。对照之前他对戏文的赞叹,对于“赤条条”的理解和感受,大概就从先前对鲁智深的洒脱气度的羡慕欣赏,变成了后来对自己的尬尴处境的自嘲自怜。同时,这种“情”的困境又反过来促使他对那种“无牵挂”的逍遥境界加深了向往,所以这句话就有了自叹孤困和寻求解脱的两重含义。

这两重含义,都在后文中宝玉所作的一偈一词中得到了印证。偈云:

为偈做注解的《寄生草》云:

在这里,宝玉对人们之间——其实主要是他和黛玉之间——互相求证、无限纠缠的烦恼采取了虚无主义的立场,认为一切验证、一切在乎以至于“立足境”全都没有意义,只有否定一切、抛弃一切,才能得到解脱。其中态度,自然是承受不了“情”之苦恼而寻求解脱之道,这深刻反映了贾宝玉的恋世热忱和弃世倾向的尖锐矛盾。

事实上,宝玉陷入这种恋世和弃世之间的矛盾并不是仅此一次,也不以此次为开端。通部《红楼梦》以“情”的理想为旨,这一主旨赋予了宝玉“情不情”[2]的性情,他待人热忱而无私,对他认为值得亲近的人会倾注全部情感,尤其是对与他关系最亲密的几位青春女子。不仅如此,与一帮好姐妹和睦亲爱、长相厮守,过一种“有情”的生活,甚至成为他的最高生活理想,所以他特别渴望并力图建立一个以自己为中心的温情乐园,他的心是极热的,这是他一贯的性情使然,也是他的“意淫”[3]人格的基本表现。所以,可以说,宝玉对人世温情有着无限眷恋,他是个嵌入红尘极深的人。然而,实际境遇却总不如他所愿。在人际关系——尤其是他与黛玉的关系中总是无可奈何地充满了误解和嫌隙,他的一腔赤诚换来的常是对方“不买账”或者事实难扭转,以自我为中心的理想乐园始终只是空中楼阁,这使他不时感到沮丧和迷茫,以至心灰意冷。

在这样的心态之下,再受到《庄子》、佛家等无为和弃世思想的影响,他开始参禅悟道、向往超脱止忧便十分自然了。比如就在他说自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之前不久,因为他总爱在黛玉房里厮混,又在黛玉房里洗漱,宝钗、袭人、麝月等为此作出躲避和冷淡的反应,他感到迷惑和烦恼,于是大读《外篇·祛箧》,并开始对“无为”之道有所参悟,提笔写了这样的“续文”:

这些文字虽为一时苦恼激愤之下所写而具有明显的情绪化色彩,然而并不是游戏笔墨,在他遭受巨大挫折时候,苦恼激愤的心情是十分真实而强烈的。以他的灵慧和敏感,在“情”的经营中遭受的重重挫折,使他对以往的认知进行了全面否定,以至于要“焚花散麝”“戕钗灰黛”,不但要将最依恋的人全部清除,还要进一步揭露她们挖好陷阱以迷惑人的“险恶用心”,这由小小年纪又一向亲爱姊妹的“多情”少年写来,实在使人骇异。就在这样的心路历程中,困挫感一点点加深,早早地就在宝玉心里埋下了消极的种子,一次次挤压他的恋世热情,也就在事实上逐步强化了宝玉的弃世倾向。

值得注意的是,正如后文中黛玉仅用几句暗藏机锋的问话就轻易打破了宝玉的“解悟”,在宝玉只会为人际关系和情感理想而陷于愁困的人生阶段,他的这种“参悟”和“求解脱”,只是一种阵发性的牢骚,是在具体事件中受挫后的应激反应,并不是他的本心,更不是他的主动追求和一贯态度,他的重情和对俗世的热忱态度依然是其性情与人格的基本面。所以,他仍然是一个沉浸在红尘繁华中的多情少年,并不主动抱有弃世出尘的理想。

不过,再从贾宝玉的完整人生轨迹来看,虽然他是尘世中最热忱的俗人,却要经历爱情、婚姻、命运、家运上的多重挫折,生命理想彻底破灭,终以弃世出家为遁,还是与其遭受的所有挫折和每一次厌世挣扎有莫大的关系,真让人生出无限感喟。

人间无常,将一个俗人由眷恋红尘逼到弃绝俗世,正是悲剧的最可悲处。


注释:
[1]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50页。
[2]甲戌本《石头记》第八回眉批: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 己卯本《石头记》第十九回夹批: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
[3]《红楼梦》第五回警幻仙子语。
[4]《红楼梦》第二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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