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6】——岳母刺字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 六 章 岳母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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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都寝宫,三更时分,吴乞买大叫一声,蓦地坐起。唐括氏跟着惊醒,忙问:“狼主何事?”吴乞买浑身冷汗,脸色煞白,茫然不语。唐括氏问:“莫不是做了噩梦?”吴乞买好不容易回个神来:“不是噩梦,是亲历。亲历一场血光之灾,烛光中一把斧头砍我,我鲜血四溅。”唐括氏问:“何人砍你?莫非太祖传位与你,粘罕或斡离不他们,尚有二心?”
吴乞买断然摇头:“不!我看得分明,他不是女真族人,亦不是完颜族人,而是南朝宋人,场景亦与南朝皇宫相似。”唐括氏问:“砍你之后呢?”吴乞买说:“我惟知自己被砍死,此后则一片模糊。”唐括氏问:“那么此事,与你对南朝君主的莫名仇恨,是否相关?”
吴乞买恍若大悟:“相关!肯定相关!我也一直想要寻找那种莫名仇恨的根源,如今看来,一定与这桩血案相关。不然,为何灭辽之前,我便欲先灭大宋?而且至今,我亦日夜盘算,与其灭宋,不如辱其君主,绝其子孙。”
唐括氏呢喃低语:“血案?南朝?宋主?”忽地灵光一现:“莫非血案,即是南朝'烛光斧影’的悬案?据闻赵光义斧劈赵匡胤,此后宋朝皇位,俱为赵光义的子孙占据……”
吴乞买惊呼:“呀!我亦记得,梦中我像是穿了皇袍,才五十上下。我召兄弟入宫议事,孰知他用一把金斧劈我……”
唐括氏定定神,搀扶吴乞买步出木屋,遥望南方的月亮。吴乞买说:“今日之语,切不可与他人泄漏。”唐括氏说:“妾必铭记,狼主放心。”吴乞买说:“将来如逢南使,你可委婉打听南朝太祖的容貌。”唐括氏说:“臣妾记得。”
吴乞买说:“无论怎样,不灭赵氏子孙,我莫名之恨难平!”唐括氏说:“既如此,必有冥冥之中注定的因果,狼主不妨做去。”
金都朝堂,吴乞买召见群臣。吴乞买说:“太祖皇帝临终留下遗言,嘱我万不得已,不可進攻南朝。到底攻与不攻,今与大家计议。”粘罕说:“太祖只言'万不得已’,并非说决不可攻。何况太祖病危之际,亦曾嘱咐我们:亡辽灭宋,一统天下,须得及早筹谋。”
谷神说:“宋帝昏庸,六贼当权,阉宦掌军,两次伐辽,俱以惨败告终,足见其朝中无人,军力难济。而其物产丰盛,都市繁华,金玉珍宝无数,美女娇娃如云,此乃天赐大金。我如不取,必致天谴!”
斡离不说:“我女真步兵,虽只担任运输、挖掘等辅助事宜,却能在作战时大张声势。我女真骑兵,俱能披挂几十斤重甲,复以兜鍪顶戴,只露双目,擅长更進迭退,连续作战,即使交锋几十上百回合,亦不知疲倦。以此所向披靡之军,突击衰朽不堪之敌,胜负已不言自明!”
吴乞买大笑:“你等虽说法有异,攻宋主张却是相同。我意与诸位类似,惟是攻宋目标有主次:第一是俘获宋君及其子孙北来;第二是夺取大量财物与人口;第三是攻城掠地,永久占据。”挞懒问:“将南朝君臣子孙悉数杀光便是,俘获北来何益?”
吴乞买显得讳莫如深:“先不必说破,到时自有妙用。攻宋之事,可于十一、十二月分两路進军。西路由左副元帅粘罕统兵六万,自云中府南下,進围太原府。东路由斡离不统兵六万,直取燕山府。而后,两军会师宋都开封。”众人齐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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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延和殿,宋徽宗与蔡京、童贯等人宴饮。蔡京说:“官家圣明,谈笑间收复燕山府,实我朝一百六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光荣!”童贯说:“想我大宋铁军,两次伐辽,两次大捷,第三次兵不血刃,直入燕山府城,以此无敌兵威,四海岂敢不服!”宋徽宗醉眼朦胧,一手搂住乔贵妃,一手端起酒杯:“好,好!以童太尉之功,当封广阳郡王……”言毕,瘫软如泥。众人一齐举杯:“托官家洪福,丞相、太尉得建盖世奇功,我等自当共同庆贺!”
值事官紧急来报:“金虏十数万大军南侵,一路進逼太原,一路直取燕山府。燕山府郭药师,已率守军投降!”宋徽宗晃晃脑袋:“甚事?……”随即打出长长一个呵欠,再问:“你说甚事?”值事官复报:“金军两路南下,郭药师卖阵投敌,东路军长驱直入,即将進抵开封!”
宋徽宗一下子坐起:“休,休,休!卿等速传太子!”童贯挥挥手,舞女乱哄哄退下,侍从手忙脚乱撤下酒席,百官齐蓬蓬跪倒。蔡京说:“官家意欲何为?”宋徽宗说:“立即安排,朕将传位太子,你与高俅等人,率三万精锐亲军,随我赴亳州太清宫烧香!”蔡京说:“官家圣明,老臣必排办得滴水不漏!”
延和殿,宋钦宗登基,文武百官俯伏在白玉阶下,一名内侍宣读诏书:“奉天承运,朕今登大宝,改明年为靖康元年,尊父皇徽宗皇帝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母后郑氏为道君太上皇后,立朱氏为皇后,升李邦彦为太宰,张邦昌为少宰,受吴敏为门下平章事,受李纲为兵部侍郎,耿仲南签书枢密院事,其余诸臣,各著原职。钦此。”群臣高呼:“谢主隆恩,圣躬万福!”
宋钦宗问:“太上皇南去,独留朕撑持危局。而今朝廷大计,当以何事为先?”群臣相顾无言,李纲正待出列,突闻三声炮响,远远从东京城外的牟陀岗传来。胡笳声如浪涌,也隐隐在四面扩散。
宋钦宗两股战战:“何处炮响?何处笳声?”值事官急报:“金军已临京城,正在牟陀岗下寨!”宋钦宗六神无主:“太上皇……太上皇今在何处?”一名内侍说:“太上皇恐怕已到扬州。”宋钦宗说:“赶快准备龙车,朕要出幸襄阳!”
宋钦宗转身欲走,李纲出列叫道:“陛下!”宋钦宗问:“卿有何事?”李纲说:“出幸襄阳,尚须三思。金人如此逼近,一旦陛下出城消息为其侦知,岂不危险万分?京城守卫已作精密部署,各路勤王部队亦正陆续开来,臣等誓能保证陛下安全。”
宋钦宗满面愁容,却又急不可耐:“卿先下去,容朕静思!”
开封城头,旌旗招展,气氛整肃。城楼站满盔甲鲜亮的正兵、步兵、弓箭手,城楼梯道站满平民壮勇,到处摆排檑木、砖石和弩床。
李纲站在鼓楼,四顾围城金兵,而后回头询问:“吴将军,一切是否准备妥当?”吴革说:“遵照大人吩咐,东南西北四城,各配主将一名、副将两名,禁军一万两千名,厢军五千名,城中壮丁数千名。水通门外的延丰仓,已派前军驻守;城壕浅窄的樊家岗,已派后军巩卫;其余左中右三军,也已完全准备停当。”李纲微微一笑:“煞好!”
胡笳呜鸣,驼鼓声地动山摇。城墙下面,无数金兵扛云梯冲锋,争相攀爬城墙。李纲令旗一挥,城头箭如飞蝗,檑木、砖石也连番砸下。城下惨叫连连,金军丢下数百尸首,败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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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城外,金军大营,斡离不与众将会商。斡离不说:“东京久攻不下,该当如何措置?”兀术说:“可从四面同时猛攻,夜以继日,不给其丝毫喘息之机!”斡离不说:“兀术勇则勇矣,却须深识李纲厉害。他坚守城头,我军伤亡惨重,却進不得半步;他缒勇士夜袭,每一阵都折我数百儿郎;他传令四方,四方勤王兵马亦都闻风而动。故当前大势,并不由我主宰。”
郭药师说:“更紧要处,是西路军受阻于太原,短期内不得到东京会师。我等孤军深入,一旦被宋军反包围,凶险之至。”斡离不长叹一声:“料不到我初伐南朝,竟遇如此难堪局面!”郭药师说:“副帅勿须忧急。料宋室君臣,除李纲等少数几人主战,绝大部分主和。故我军可一面强攻示威,一面诱惑示和,只要多得金银财宝、粮草辎重,随后满载而归,虽败犹荣。”
斡离不说:“如此甚好。却当如何开价?”郭药师说:“惟有漫天要价,方能淆乱、诛杀、动摇赵桓君臣战心。我已罗列清单如下:一、贡金五百万两,银五百万两,牛、马、骡各一万头,驼一千匹,杂色缎一百万匹,绢帛一百万匹;二、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三、尊金国皇帝为伯父,宋国皇帝为亲王;四、南朝派亲王及宰相各一人为质。”
延和殿,李纲向宋钦宗奏道:“依金虏条件,即使将整个国家搜刮一空,亦填不满无底深渊。乞请陛下坚决拒和。”
宋钦宗不语,李纲又道:“他们久攻不下太原、河间、中山三镇,我们又怎能拱手出让?”宋钦宗连连摇头:“朕连京城都快不保,哪还管得三镇!”李纲说:“臣敢以人头担保,再守十天半月,待各路勤王兵马一到,金军必溃败而归。”
李邦彦恰在这时赶来,惊慌慌言道:“陛下,金军再次猛攻天津、景阳等门,声言再不应许,早晚将东京踏为齑粉!”李纲怒道:“休涨金军气焰,他们已多次猛攻四门,至今却无一得手!”宋钦宗说:“李卿不必多言,太宰可立即安排康王与张邦昌入金营为质,而后全力搜集、输送金银绢帛牛马。倘若金银一时不能备齐,可先答允割让三镇之地。”
(旁 白:不久,勤王军队虽陆续赶到,但姚平仲夜袭金营失利,金使又来问罪,吓得宋钦宗立即将李纲撤职。太学生陈东率千余人上书,数万军民响应,要求恢复李纲与种师道的职务,宋钦宗被迫重新起用李纲。金军围城三十三天,斡离不担忧后路被切断,于靖康元年二月撤退,转助西路军围攻太原。)
开封城头,宋钦宗和一群人北望。城下,金军最后一队人马开拨,身后狼籍一片。张邦昌喜道:“才送得二十万两金,四百万两银,金军便已撤退,果是天助大宋!”
种师道说:“金人满载而行,必定缓慢。可密遣大军隐伏黄河南岸,待其半渡而击,必获大胜。”
宋钦宗说:“朕大宋天子,既已议和,岂得出尔反尔!”种师道说:“金人得志,更轻中国。一到秋冬,势必卷土重来。因此御敌方略与设备,当速定夺。”宋钦宗说:“有此一举,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朕料金人重诺,必不背盟。”
李邦彦匆匆赶来:“启禀陛下,李纲竟不听朝命,私自纵兵尾袭金军,眼看就要追上。倘若斡离不恼怒,大军回头再围东京,岂不前功尽弃?”宋钦宗说:“可速起草诏书,重责李纲追袭不当,严命他立即退军!”李邦彦说:“臣领旨。”种师道气愤填膺,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扑簌簌垂泪。宋钦宗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喜孜孜离去。
延和殿,宋徽宗、宋钦宗大宴群臣。乐工全神贯注吹奏,宫娥且舞且唱:“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游蜂浅蝶千万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李邦彦手举大觥出列:“好一个'游蜂浅蝶千万侧’!列位大人,为太上皇龙体安康,为皇上洪福齐天,为大宋国运昌隆,干一杯!”群臣一齐举杯:“干,干!”宋徽宗与宋钦宗相视而笑。
李纲默坐不动,宋徽宗见其异样,不禁皱起眉头。李纲离开座位,俯伏而奏:“臣窃以为,我朝痛失三镇,京城屏障尽弃,倘若他们再次南侵,届时已无险可守。故臣冒死進言,三镇不可割,拱卫京师的勤王兵马亦不可遣散。”宋钦宗说:“朕已说过,酒宴之中畅饮,不议朝政,卿既心情不爽,不如先去。”
李纲低头退出,李邦彦目送李纲背影,气咻咻言道:“李纲以为朝中大事,只有通过他才算议定,委实过份!”张邦昌说:“李纲三番五次噪动国子监学生和城中刁民闹事,显然包藏祸心。李纲不治,国法难申!”宋钦宗说:“莫如遂他心愿,由他進援太原。倘不成功,乘隙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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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定府刘韐治所,岳飞向刘韐参拜:“我守父丧已满,近闻金虏南侵,故带家小还军,期能杀敌报国。”刘韐问:“鹏举家小在哪?”岳飞对门外喊道:“阿刘,進来参见官人。”刘金奴一手拉了岳云,一手抱了岳雷,款款進门施礼:“官人万福。”刘韐还礼道:“阿刘万福。鹏举可先到王贵、徐庆处安顿,明日务必投考'效用士’。”
岳飞说:“入军而已,何必力争'效用士’?”刘韐進前挽住岳飞两臂:“鹏举大才,怎能任由他们脸上刺字?故你须凭超群武技,一心投取'效用士’,虽仍不免手背刺字,却亦不算大耻。”岳飞谢道:“原来如此,多蒙大人提醒。此乃唐末及五代藩镇遗制,如今国家用人之际,仍将军人视为行伍贱隶,好不令人齿冷!”
真定府教场,台下人潮涌动,台上刘韐坐定,岳飞、王贵、徐庆等人分立左右。刘韐说:“今日继续招募军士,仍须丈量身长,观测目力,而后检阅跑跳动作与骑马奔驰。凡合格者,便在脸部刺字,发放衣鞋、钱币等物,再分别拔隶上、中、下等禁军或厢军。”
众人齐道:“我等既来投军,便不惧脸上刺字,大人开选便是。” 刘韐说:“甚好。家属退开一旁,投军者可站成一列,按序接受测试。”很快,人流分开,一条长龙形成。长龙末尾有一少年,白衣白袍,体格健壮,容貌威武,英雄气四溢。少年随长龙缓缓移动,次第接受丈量、目测、跑跳、骑驰等测试,最后来到综合评判的吏胥面前。吏胥说:“你姓甚名甚,来自何处?”少年朗声道:“我姓张名宪,来自四川阆中。”吏胥对一名武官说:“张宪各项皆优,可即刺面入军。”
武官到张宪面前,正欲往他脸上刺字,却被他一把推开。武官大喝:“张宪大胆!敢不服从命令?”张宪冷笑一声:“你凭甚给我刺字?”武官厉声道:“知府大人已说得明白,此是朝廷'招刺’,谁都不可免得!”
张宪笑道:“那你脸上,为何不曾刺得?”武官傲然言道:“我武艺高强,已投充'效用士’,自可免除脸部刺字!”张宪说:“如我远胜于你,是否亦可投充'效用士’?”武官手指岳飞等人说:“此是自然,台上岳飞等人,昨日便胜得在下,只在手臂刺字。然瞧你乳臭未干,尚不够我小小指头一捻,岂配投充'效用士’!”
张宪一个箭步,探手抄起武官左脚,一把将他高高举起,凌空飞旋数转,而后一抛。武官即将坠地,张宪眼疾手快,早已抓起他右脚,轻轻往上一带。武官下坠之力顿消,却是头脸朝下,急急扑向地面。
一道光影一闪,岳飞已从台面飘下,疾疾伸手往武官肩部一提,硬生生将他倒转过来,由他双脚缓缓落地。武官浑身颤抖,神思恍惚,岳飞安慰道:“惟是虚惊一场,歇息一阵便好。”武官缓过神来,忙对岳飞施礼:“感荷岳五哥。”又对张宪说:“你武艺超群,只须手臂刺字,直接投充效用士。”
张宪大惭,对岳飞长揖:“我一时激怒,差点使他蒙受羞辱,幸蒙岳五哥援手,不致铸成大错。”岳飞还礼道:“张四哥绝技在身,岳飞深自感佩。今虽初见,却觉亲如兄弟。”张宪说:“岳五哥仁厚,非我意气之辈所及万一。倘蒙不弃,诚愿追随左右,早晚饱受教益。”
刘韐大笑:“好,好!”上前挽住岳飞、张宪:“王大、徐二之外,鹏举又多一臂,岂不快意!”王贵、徐庆也上前对张宪施礼:“见过张四哥。”张宪还礼道:“能与岳五哥、王大哥、徐二哥相从,委实三生有幸。”刘韐说:“走,走!随我回衙,大家摆酒畅叙!”
5
平定军往太原的路上,岳飞率百名骑兵,迤逦而進。岳飞说:“我们今往太原府的寿阳、榆次等地侦查,大家有何计议?”
王贵说:“朝廷已命种师中和姚古分兵两路,前往救援太原,目前又命刘韐、解潜、折彦质、折可求和张灏等分兵三路,再往救援。看来决心甚大,太原之围当解。”徐庆说:“此次我们为硬探,倘遇金军,莫如先杀他个人仰马翻。”
张宪说:“救援队伍虽众,然而兵不集中,各部又互不协调,金军以逸待劳,切恐各个击破。”岳飞说:“张四哥所见,与我略同,此乃大忧。惟愿我等圆满完成任务,助太原一臂之力。”
突然,金兵不期而至。随行骑兵见敌人势众,多半胆怯欲逃。岳飞大叫:“金虏虽多,却不知我军虚实,正好出其不意,杀他个措手不及。你等原地助威,且看我前往试敌!”随即快马一鞭,右手挺长枪,左手舞大刀,单骑直驰敌阵。金军惊愕之际,岳飞远者枪挑,近者刀劈,往来冲突数次,杀敌多人,再生擒一人夹在马上,方才回马。金军犹疑片刻,哄然撤退。
宋军露天营地,岳飞审讯敌俘:“倘你教我女真口令,可饶你不死!”敌俘说:“如能活命,敢不一一道明?”岳飞说:“甚好,且随我来。”二人進入一座营帐,稍顷,岳飞出来,已换穿一身金军服装。
蓦地,一把剑直抵岳飞胸口,张宪大喝:“降虏竟想逃跑,岂不自寻死路!”岳飞大笑:“张四哥走眼,且看我究竟是谁!”张宪收剑惊问:“岳五哥意欲何为?”岳飞附耳低语,道是如此如此。
张宪急道:“岳五哥孤身犯险,倘有闪失,我等如何复命?”岳飞说:“我已成竹在胸,张四哥勿忧。”张宪说:“莫如我与你同行,亦好防备万一。”岳飞说:“衣服惟此一套,何况密入虏营,人多反有妨碍。”当即跃上一匹快马,转眼消失在山坳。
王贵、徐庆恰在这时赶来,忙问:“岳五哥何往?”张宪不语,徐庆说:“不明不白离开,必有原故,你且说与我们知晓。”王贵脸色沉重:“徐二哥不必多问,我们一道守候便是。”三人登上一面高坡,在月色之下,久久凝望岳飞去向。大山万籁俱寂,偶起一阵林涛,犹如千军万马在厮杀。
三更时分,月色黯淡,山风凛冽,三人不约而同颤抖。王贵说:“估量行程远近,岳五哥该当返回。”徐庆说:“他虽是艺高胆大,然而只身闯金营,委实凶险之至。”张宪说:“我料不会有事。想三国时长坂坡之战,张飞一人喝退曹操数十万大军。岳五哥勇毅非凡,更在张飞之上。”
凌晨,一阵马蹄声响起。张宪说:“必是岳五哥归来!”徐庆惊叫:“果是岳五哥,仍是金人装束!”王贵急步跑下:“岳五哥此去,必定大有斩获!”岳飞在马背轻笑:“行遍金虏营寨,探明全部粮草,尽得兵力实情。”张宪问:“实情如何?”
岳飞说:“太原外围,金军重兵不在东面与东南,而在南面的潞州与西南的汾州;粘罕、斡离不与挞懒诸帅,已到阴山避暑议事,不在军中。”
张宪说:“倘若官军趁机发起对寿阳、榆次的攻击,必可克服。”岳飞说:“正是,我当迅速上报。”徐庆相继跟来:“你倒痛快,却害得我们三人,僵立冻饿一夜!”四人大笑。
(旁 白:依据岳飞提供的情报,宋军突然对寿阳、榆次发起攻击,金军惊慌失措,以为神兵天降,连连败退。岳飞因功被授予进义副尉。然因前线兵权分散,宋军又被金军各个击破。在大军溃散时,岳飞所部转往平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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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国上京,吴乞买大宴群臣。吴乞买对斡离不说:“当初接到急报,道是南朝二十万大军勤王,我曾为皇侄倒捏一把冷汗。不料东路军竟能全军而退,满载而归!”斡离不说:“其实南朝,并非没有忠臣良将。譬如李纲,倘他得志,东路军必定危殆。再如太原守将王禀,被围数月,仍能死战不退,并将赵桓派去的割地专使杀死;前日城破,全城军民饥饿过度,连兵器亦提不起来,却丝毫不减士气。”
群臣笑颜骤然消失,一个个低头不语,大殿死一般沉寂。吴乞买说:“如此说来,大金即使占得他们土地,亦得不到他们民心?”斡离不说:“诚然,得土地易,得民心难。”吴乞买拍案而起:“管它土地民心,我非得俘获赵家君臣子孙不可!”
挞懒说:“依此目标,我倒有一两全其美之计。”吴乞买说:“挞懒道来。”挞懒说:“可灭南朝,俘其君臣及赵氏子孙北往,却在汉人中扶植一个傀儡。如此,不啻南朝兵将失去效忠目标,又可使南朝百姓不因异族侵占而生反感。”
众人齐道:“此计甚好!”吴乞买微蹙眉头:“却去哪里寻找一个合宜的傀儡?”斡离不说:“张邦昌曾在东路军作人质。此人官居少宰,却不懂军事,骨头又极软弱,极易控制。”
值事官入报:“前方军报,李纲已被革职,种师道已被气死,种师中全军被歼,开封勤王军队多被遣散,赵佶又回东京逍遥,南朝已恢复文恬武嬉故态!”粘罕起身道:“大宋自毁长城,我军已无大患。此时不灭南朝,天必降我大罪!”吴乞买大手一挥:“发兵!两路军日夜兼程,合围开封!”
靖康元年十月二十九日夜,坤宁殿东寝阁,室外寒气逼人,室内石炭燃烧,温暖如春。宋钦宗从噩梦中醒来,轻轻掀开床帐,蹑手蹑脚坐到几案前,不免长吁短叹。
朱氏将一件鹅黄色薄丝绵袍披到他身上:“官家,当心受凉。”宋钦宗回头拉她对坐:“朕哪有太上的福分?太上在端邸时便是快活藩王,身登大宝后又是快活天子。朕在东宫整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登基于国难当头之时,又成天忧勤国事。如今国家患难,种师道薨逝,大宋又少一柱石,情势益危。”
朱后说:“臣妾守古人'牝鸡司晨’之训,从不敢妄议国政。如今国步维艰,臣妾实不忍缄默。在廷之臣,老谋深算,熟知军事,惟种枢相一人而已。枢相曾奏请官家巡幸长安,避虏人锋芒,以李纲为东京留守,宗泽为副留守,实为今日至计。”
宋钦宗摇头说:“李纲徒有虚名,擅作威福。太学生陈东竟扇摇无知小民数万,为此人伏阙上书,胁持君父,实为不臣之渐,此风万不可长。何况李纲救援太原失律,已经罪废,何可再用?宗泽年纪老迈,生性迂拙,亦不宜当此重任。”
朱后说:“宗泽乃臣妾阿翁至交,阿翁生前常称道宗泽忠义慷慨,真社稷之臣。他年纪虽老,却乃大宋廉颇。”宋钦宗说:“须知廉颇为勇将,宗泽为文臣,朕从不知宗泽尚能统兵。朕已同群臣议定,当死守社稷。”朱后说:“臣妾听闻,主张坚守东京而不用宗泽者,只何樐一书生。”宋钦宗说:“何樐虽一书生,却是状元出身,气度非凡,远胜他人!”
朱后转换话题说:“臣妾天天在观音像前焚香祷告,谅菩萨必能保佑官家。”宋钦宗说:“朕每三日、五日便去太庙一回,敬告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朕自问即位以来,以恭俭律己,并无失德之处,即便列祖列宗降罚于朕,亦当为大宋江山消灾恤难。”
7
夜间,平定军城下,金军营帐,蒲察石家奴召集四名千夫长会商。石家奴说:“我乘攻破太原的兵威,东進小小平定军,谅其不满千人的守军,不过是螳臂当车!”一名千夫长说:“据报平定城中,文臣知军早已不知去向,徒剩武德大夫、祁州团练使季霆领兵。其下虽有骑兵四百人,战马却不足二十匹。”另三名千夫长齐道:“明日破敌,必定马到成功!”石家奴大笑:“好!今晚暂且安歇!”
石家奴悠然上榻,鼾声才响,营外喊杀声四起。石家奴惊起:“竟有何事!”一名亲兵来报:“宋兵劫营,烧掉所有炮具,砍杀无数儿郎!”石家奴大怒:“传令全军反击,务必全歼来敌!”石家奴一马当先,金军很快汇成一股洪流,以排山捣海之势反扑。
一人在夜幕下大喝:“全体撤退!我等四人断后!”宋军快速撤离,石家奴挥军追击。宋军徒步,金军马快,兵锋很快接触。但无论金人如何凶悍,如何一波又一波冲击,均被宋军断后四人截住。其中两人使铁锏,两人使铁鞭,凡与他们交锋的金兵,无不非死即伤。
石家奴大叫:“回军!”金军退回营寨,石家奴问:“我军伤亡情况如何?”一名千夫长说:“战死四百余人,其中包括三名百夫长、八名五十夫长、三十名十夫长,伤者更甚。”石家奴问:“敌寇断后四人,都姓甚名谁?”另一名千夫长说:“夜幕之下,不知其详,只听得有人叫声'岳五哥’。” 石家奴暴跳如雷:“洼勃辣骇!凡死去百夫长所属五十夫长、五十夫长所属十夫长、十夫长所属兵士,统统用棍棒敲头处死!”
金军大营,兀术率援兵到达,石家奴迎接兀术入帐。两人坐定,兀术说:“平定军弹丸之地,粘罕曾不断增兵,为何你从九月打到十月,依旧破城不得?”石家奴大惭:“宋人守城有方,其中尤有岳飞及其敢战队,勇猛无比,故迟迟难破!”
兀术大笑:“我只闻宋有李纲,无有岳飞,且看我明日活捉此人!”石家奴说:“兀术占真定府,又破天承军,此番率八猛安将士前来,势必一击得胜!”
次日,金军攻城。平定军民皆上城头,虽有必死之心,却已寥寥无几。兀术骑一匹乌骓马绕城督战,但见云梯、鹅车等攻具不断被焚毁,不由大吼一声,猛然摘下铁兜鍪,将脑后长辫往头顶一盘,飞马奔驰城下,再一个腾跃,下马而上云梯。一名宋兵持长枪刺来,兀术拨开枪尖,一刀将他砍倒,大群金兵乘势登城。
平定军城东南方向的山路上,驰来五匹战马。为首一人是张宪,紧随一人是徐庆,中间是刘金奴与岳云,断后二人是岳飞与王贵。岳飞一手持锏,一手抱了幼子岳雷。
王贵说:“此番岳五哥嘱我等更易兵器,委实大显用处。”
岳飞说:“金骑披重甲,戴铁兜鍪,止露双目,普通刀枪并不适用。而这重鞭与重锏,击头则脑浆迸裂,击胸则七窍喷血,最是拿手武器。”
王贵说:“然而岳五哥的沥泉重枪,马战尤其管用。”岳飞说:“马战用枪,步战用锏,甚或枪、锏齐用,确是得心应手。”王贵说:“但惜岳五哥铁锏,虽是沉猛,却不如沥泉大枪,有如神助。”
岳飞说:“沥泉枪传自杨延昭,又经陈抟老祖、陈广先师调理,自然灵动非凡。然而神兵利器,可遇而不可求。铁锏俗物,只能权且用来。”
张宪回马道:“出城已远,不妨稍事歇息。”岳飞说:“人马确已困乏,可往药岭山破寺暂避。”药岭山岩石嵯峨,涧泉清冽,风光极好。五人下马徐行,却无心观赏景致。到得破庙,刘金奴给岳云、岳雷分食糜饼,岳飞等四人则一边取黑豆喂马,一边饮用涧泉。徐庆说:“大家在此歇泊,我须到山头望风。如有虏情,便举鞭为号。”
徐庆打马上山,稍顷,铁鞭高高举起。岳飞等三人立即飞马登山,但见一队金兵已经来到山脚开阔地,二十余人重甲全装,骑马缓行;二十余人并无盔甲,牵马步行。岳飞说:“此是一蒲辇兵力,前边是正兵,后边是随从阿里喜。”张宪说:“如何措置?”岳飞说:“出其不意,利箭点射!”
岳飞当先一箭,射落最前一名敌人。王贵等随后三箭,又射倒三人。金人猝不及防,慌忙拨马逃遁,阿里喜也纷纷上马尾随。岳飞说:“不必追赶,挽住战马,搜取利箭与干粮要紧。虏人是同命队,败后必定再来,我等不宜久留。”
刘金奴抱了岳雷上马,岳云坚持自己骑一匹。一行人刚下山谷,突有两队金兵从前后谷口冲出来。岳飞说:“恰是刚才败走之敌,寻得援军后意欲复仇。我与张四哥迎击后方,王大哥与徐二哥迎击前方,务求闪电退敌!”三人齐道:“会得!”各向前后進击。
岳飞、张宪弯弓射倒两人,又用弓拨开乱箭,挥锏冲入敌阵。王贵坐骑中箭,和身仆倒。徐庆正待上前营救,王贵却一跃而起,挥鞭打落一个敌人,又飞身上马。四人与金兵短兵相接,金兵一个接一个落马。一名阿里喜逼向刘金奴,不料岳云飞出一把沙子,刘金奴顺势一剑,结果其性命。又一名阿里喜继上,将岳云从马上扑下。张宪看得真切,引弓一发,一箭封喉。
金军留下三十余具尸体,剩下十余人也多半受伤,只得狼狈逃窜。岳飞说:“虏人不会再来。然平定军三千军民战死,王大哥、徐二哥与张四哥的妻小亦在此役遇难。我等既是死里逃生,怎能不为死难者报仇!”
王贵、徐庆、张宪闻言,各自放声大哭。岳飞说:“我们可先回汤阴老家休整,而后再结伴投军。张四哥家远在四川,不如同往我家。”张宪揩干泪水说:“我誓死追随岳五哥,早迟为浑家报仇!”王贵、徐庆也道:“国恨家仇不报,我等誓不为人!”
六人分乘六匹马,满载箭袋与干粮,在斜阳余辉之下南下。
8
汤阴官道,岳飞一行缓马徐行。官道两边,树木多被砍伐或焚烧,良田沃土大多荒芜,颓垣败屋少有炊烟,不时还有尸骨未得掩埋。徐庆怒道:“兀术那厮,正是沿此道南下,掳掠汤阴!”王贵说:“却不知家乡父老,是否平安?”张宪说:“虏人虽破得汤阴,却似未到乡村劫掠,或许永和乡老小,不曾经历兵祸。”
孝悌、麒麟村口,王贵、徐庆拱手道:“我等在此别过。”岳飞说:“可以五日为期,届时到我家聚齐,大家再一道投军。”王贵、徐庆齐道:“会得。”各自打马而去。
岳飞、张宪等人转入小道,岳云首先叫道:“大枣树,我家大枣树!”张宪打量岳家,蓬门筚户,茅茨泥墙,是极普通的民居。岳飞等刚刚下马,土墙柴门打开,门口走出岳铃、岳翔与吴惠娘。岳飞急问:“妈妈何处?”岳翔说:“妈妈整日念你,五哥快進去!”岳飞双手抚胸,激动言道:“谢天谢天,妈妈平安!”
岳飞進入厅堂,快步跪倒在姚氏面前,连连叩头:“不孝子拜见妈妈!”刘金奴与岳云也长跪叩头,姚氏又悲又喜:“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接着将三人一一扶起,又从刘金奴手中接过岳雷。岳飞拉过张宪说:“此是张四哥,名宪,字循礼,来自四川阆中,妻小丧于兵祸。”张宪对姚氏施礼:“张宪拜见姚妈妈。”
姚氏泪眼婆娑:“好一个后生!轻轻年纪,即能远离家乡,杀敌报国。又历亡妻丧子之痛,好不令我伤悲!如若不嫌,此后岳家即是你家,岳家兄弟姐妹,亦是你的兄弟姐妹。”
张宪泪流满面,当即再拜:“我已决意追随岳五哥,以平金虏为己任。姚妈妈在上,且受晚辈一拜!”姚氏扶起张宪,回头对岳飞、岳翔说:“此后你们三人,即如亲生兄弟。”岳飞、岳翔分别握住张宪一只手,彼此点头示意。
岳翔说:“五哥,可还记得当年和你比枪的杨再兴?”岳飞说:“记得。”岳翔说:“此次与番人对阵,本县保甲虽一败涂地,杨再兴却非凡了得,匹马单枪冲入敌阵,竟将金虏四太子刺成重伤。”岳飞叹道:“早知他是一条血性好汉,他日再会,必定共杀虏人。”
岳翔说:“还有陈家九位师兄,和杨再兴一道杀敌,却不幸全部阵亡。惟陈大留得一语:'陈家枪尚有岳鹏举,我们为平天下而死,死而无憾!’”
岳飞浑身一震,摇摇欲坠:“当年我曾劝导众师兄,需报国时且报国。不料转眼之间,他们俱已亡身于锋镝之下。此恨此仇,岂得不报!”
四日后的夜晚,岳飞卧房,刘金奴说:“莫非明日,鹏举又待从军?”岳飞说:“既已与王、徐有约,何况金兵势盛,我们已不能不踊跃杀敌。”刘金奴说:“国家大事,自有朝廷君臣料理。你我一介耕夫,何苦为它舍生忘死?”岳飞说:“天下兴亡,人人有责。何况虏人未灭,大仇未报,兵祸已临眼前,怎容你我置身事外?”
刘金奴说:“前番随军两三年,我已深深厌倦。尤经平定军一场血战,倍感刀枪无眼,征战无情,而生命苦短,人生无常。不如你我长相厮守于田家,保得衣食无忧足矣。”
岳飞说:“阿刘虽是好意,然而国家不保,小家必破;大义不行,天必降祸;道统无存,心必迷惑。故我有此一生,必不容国亡、君危,中原文明横遭践踏。”刘金奴说:“然而妈妈已年届六十,又体弱多病。鹏举身为长子,岂得不尽孝于膝下?”岳飞沉默许久:“阿刘此言,我必深思。”
刘金奴先睡,岳飞几次披衣下床,一会儿擦拭长枪,一会儿低呼“妈妈”,坐卧难宁。刘金奴似睡非睡,眼角渐渐渗出泪珠。
9
次日上午,王贵、徐庆在院外大叫:“岳五哥、张四哥在哪!”岳飞、张宪迎出,而后入厅堂落座。刘金奴煎好散茶,倒上浓浓四盏茶水。徐庆开宗明义道:“我等有约,务须报仇雪恨。我与王大哥来此,只为商议投军杀敌之事。”岳飞面有难色,迟疑不语。王贵、徐庆“咦”出一声,颇为不快。张宪忙说:“姚妈妈高龄有疾,岳五哥乃大孝之人,不忍离别。不如我与你们先行从军,岳五哥日后再议。”
姚氏掀开麻布门帘,从卧室颤巍巍走出:“五朗不须管我。从军报国,才是第一要事!”王贵、徐庆急忙施礼:“见过姚妈妈。”岳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无语凝噎。
姚氏问:“五郎不语,莫非是贪生怕死?”王贵忙说:“战阵之上,岳五哥出生入死,英勇无敌,决非胆怯之辈。敢请姚妈妈,容他从长计议。”
岳飞哽咽道:“如今中原正遭战祸,汤阴故里亦刀箭加身,我如不能奔赴战场,当为不忠。然而妈妈高龄,又三天两头有病,我如不能侍奉榻前,当为不孝。忠孝不能两全,儿子实难决断。”
姚氏说:“番人入侵,五郎效忠朝廷,报得死难乡亲的深仇大恨,便是至孝!我自有六郎与两位新妇照应,你不必挂念丝毫。”岳飞叩地答道:“谨遵妈妈教诲!”姚氏伸手来扶,突然一个摇晃,差点摔倒。岳飞抢先抱住,大叫:“妈妈,儿子还是不去为好!”
姚氏沉声叫道:“跪下!把上衣脱掉!”岳飞再次跪下,依言脱掉上衣。徐庆上前说:“素闻姚妈妈教子甚严,今日一见,果然深明大义。然岳五哥大孝之心泣天,似亦不当责罚。”
姚氏说:“我不是要将他责罚,而是要用绣针,在他背部刺下四个大字,以使他终生不忘。”徐庆对岳飞说:“岳五哥两次投军,都凭借出色武技,免得脸上刺字。姚妈妈今日行刺,不知五哥乐意否?”岳飞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妈妈要刺便刺。”
姚氏叫道:“六郎,你备笔墨前来。”岳翔应声而去。姚氏叫道:“阿刘!你备绣花针来。”刘金奴应声而去。姚氏叫道:“二妮,你去姚家,叫八舅前来聚会。”岳铃应声而去。
一切准备停当,姚氏问:“针刺肌肤,针针见血,五郎怕痛否?”岳飞说:“此中有妈妈衷肠,儿子内心明亮,岂敢言痛?妈妈但刺无妨。”姚氏说:“却不知为娘所刺,能中五郎心意否?”岳飞说:“妈妈自有深意,儿子心有感应,料妈妈所刺,必与儿子所思默契。”
姚氏提笔蘸墨,在岳飞背上写下四字,而后一针针刺下,鲜血丝丝渗出,犹如朵朵梅花。王贵、徐庆见得四字,全身一凛,忽地站得笔直。张宪见得四字,暗暗攥紧一对拳头。岳翔见得四字,望望姚氏满头白发,不由怅然若失。刘金奴则轻叹一声,含泪躲進内室,吴惠娘也悄悄跟進。
岳飞半跪于地,一动不动。姚氏刺毕:“五郎可知,为娘所刺何字?”岳飞说:“妈妈所刺,乃'尽忠报国’四字。儿子再无犹疑,明日即与众兄弟从军!”姚氏揩尽血迹,敷些药粉,扶起岳飞,缓缓为他穿上衣服。王贵、徐庆、张宪等俱拜伏在地:“姚妈妈苦心,我等一并受教,永不敢忘!”
岳云跑过来说:“我亦要在背上刺字,立志杀尽虏人!”刘金奴急忙从里屋跑出:“祥祥尚且年幼,不须刺字,倘你阿爹他们早日凯旋,你便不须从军。”姚氏说:“阿爹从军,你尤须在家孝敬妈妈。”岳云说:“孙儿晓得,我亦须孝敬婆婆、二姑、六叔与六婶。”
卧房,刘金奴伏在岳飞怀里哭泣。刘金奴说:“自结发以来,奴何尝与你一日分离。你去相州为佃客,奴家随你;你去平定军为效用,奴家又随你。如今你撇却奴家与孩儿,岂非无情无义?”岳飞说:“你与王大哥、张四哥、徐二哥的浑家亦相好一场,如今她们遇害,我们又岂得不为亲友报仇?”
刘金奴惟是哭泣,岳飞又说:“此次从军,免不得出生入死。我若战死,你青春年少,自可改嫁,只须将两个孩儿抚育成人,亦不枉我们夫妻一场。”刘金奴哭得更加伤心:“你休胡言乱语,我须养育两个儿子,岂得另嫁他人!”
拂晓,刘金奴起身取出当年结婚时的合髻,将它解开后绾成两个,分给岳飞一个说:“愿你我以此为凭,永不相忘!”
(旁 白:岳母刺字的故事,千载流芳。“尽忠报国”四字,注定岳飞一生,必与家国、民族的存亡绝续相关,必为诠释“忠义”内涵、演绎“忠义”外延而来。岳家人的“忠义”家风,从此濡染一代代岳家子孙,在中华文明史上大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