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浮一大白散文——《千呼万唤与遮面之美》

舟中一炉残香，依然萦绕着丝丝雾气，琵琶女倦懒地斜靠在船弦上，自从午睡醒来，她就这样呆滞地透过珠帘，望向浪成一条条线的江水，试图把它数清，但总是数不清，约莫一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天又暮了，这无休止的黑夜又要到来了吗？琵琶女嘴唇轻启：“虹儿，拿琵琶来。”船蓬后方顺着江风挤进来的呜咽，传来一声朦胧的回答：“哎！”一样的倦懒。

琵琶女摩挲这跟随半生的琵琶，心情莫名好了起来，素手轻弹，每一个音符在浪头上舞蹈，合着船身起伏的韵律，羞答答地渐行渐远。只有此刻，琵琶女漂泊江湖的不安烦乱，失落思念，也随着琵琶声渐行渐远。琵琶女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那个虾蟆陵下，望月楼中，一曲倾城的灵动少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知有几多少年，辗转在望月楼下，听着楼上的管弦与欢笑，囊空如洗，暗自神伤却不甘离去。

自己也终究离开了，那样一个纸醉金迷之地！虽然从没想过自己会离开。一曲结束，琵琶女怔怔地看着眼前芦茅横飞，江水瑟瑟，转眼丈夫离去俩月了，新婚的愉悦也被眼前的北风吹寒，也随深秋的黄叶飘落。丈夫不是京城缠绵悱恻的翩翩少年，虽然还算儒雅，却有中年人的势力，虽然一掷千金，却总是卑躬屈膝。琵琶女眼里秋鸿又在零落，芊手轻扬，我的青春啊，我的梦想啊！

一曲昭君怨，幽幽的，似深壑中传来，空旷寂寥；呜呜的，似冰泉下的流水，艰涩凉薄。天色愈加迟暮，曦和，被江水侵吞了半个身体，身后依旧曳着一尾火红的长裙，散漫在西方的长空，江风渐止，江水粼粼，琵琶女的脸颊迎着秋水和长天一色，明灭之间，音符跳跃着无限的哀艳！那是青春的颜色，在梦里，在回忆里，在大唐无双的繁华里，今天，又重现在她的酡红，她的鹅颈之上。

“真是好曲啊，让我等二人不禁神迷意往，不知弹奏者何人，能否相见？”琵琶女被这一声沉稳的京腔搅乱了思绪。内心感到一丝没来由的亲切，每天这个时候，伴随琵琶声的结束，都有各种粗犷的调笑，比这眼前的江水还要混浊，今天似乎不同。有心相见，聊一聊京城旧事，一转念，繁华落尽，江湖路远，无限落寞涌来：“还是算了，美好的回忆不必再打破罢，再说已嫁之妇，还有以前的自由么？”“能相见否？”一声高过一声，急切的儒雅的声调，回答他的是，江水无言……

琵琶女轻抿一口虹儿捧来的热茶，这还是一富家少年亲上终南山为她采的茶，如今音信寥寥，望月楼上，添了新曲，人虽不在，依旧喧哗，应该早把我忘了吧。我的霓裳羽衣曲，谁还能想起呢？“请问舟中之人，能相见否？”执着的声音不再沉稳，急切的声调更清晰的在耳畔想起。“怎么更近了？”琵琶女内心一丝慌乱，又有一丝期待。这种急切的语调是多么熟悉，又多么地生疏！原来的不顾一屑，如今却是奢侈的无法承受，我还配么？琵琶女无意识地摸摸还见鹅腻的鼻翼，内心的火闸一旦打开，便会焚烧一切，包括自己。

千万次的焦急呼喊，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怀，就是这千山万水外的偶遇，就是这一曲打动了我的离别，白居易的内心，两年来的落魄，两年来的孤独，还有这眼前的送别，全给这琵琶声扰乱了，我的青春啊，我的梦想啊！一曲昭君怨，如心脏呀，银瓶乍破；如脑海呀，铁骑突出！怎不令我情焦焦，意怜怜，心有花儿向谁传！即使平生如此鲁莽，即使遭受同僚诟病，又如何，此刻，这琵琶声，最美呀！此时，一声糯米似的“哎！”打破了江水的沉寂。月儿弯弯，江水悠悠，有一种友谊，是琴声里相见。

琵琶女对镜贴鹅黄。船板已经搭好半个时辰，琵琶女弱风扶柳般在虹儿搀扶下，来到了白居易的船头。四十五岁的白居易，和客人正襟危坐。一身青衫幘帽，脸庞消瘦微黑，有一丝苍老，有一丝红润，有一丝神采，有一丝期待。这是伟大的相会，最落寞的才女，与最落寞的晚唐才子。不是爱情，胜过爱情。

世间的美，有无数种，但其间有一种，一定是高贵的，朦胧的，比如：犹抱琵琶半遮面！这一种美，惊艳了白居易，也惊艳了上下千年！不是因为脸庞，不是因为情爱，更不是因为音乐，那是因为羞赧与渴望，羞赧遮住了我的面容，渴望让我的眼睛如此璀璨。渴望久违的舞台，尽管只是三尺大小的船舱！渴望久违的听者，虽然只是两位半百的鬓叟！然而还有什么能来形容我此刻的激动！琵琶半遮，我的青春啊，我的梦想啊，如此之近，如这月辉洒落。

此刻江心一轮皎洁的明月，辉映着琵琶声里无垠的波浪。
                   
                 2019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