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记忆】古戏台之殇
古戏台之殇
作者 I 雪堂小舟
编辑 I 西湖雨
图片 I 来自网络
出品 I 文化宁海工作室
雪堂小舟
今天上鲁迅的《社戏》,我给孩子们讲起了故事。
我们村是宁海“袁”姓的发祥地,我们小学一到三年级的学习生活,是在村子的老庙里度过的。这座记忆中灰扑扑的古庙,是我们毗邻的两个“袁”姓村庄的祖庙。庙不小,照例是两层,可以容纳两个村庄的近十个班级,以及厨房、教师宿舍等配套用房。
庙里有个戏台,坐南朝北。我们读书那会儿有些破烂:灰蒙蒙的台板,黑乎乎的台柱,破旧的藻井。记忆中,粉碎“四人帮”前后,常有学生或宣传队来庙里演戏,我们坐在正堂或挤在天井里,仰着头盯着戏台上的“迎来送往”。
不知道戏台是哪个时代的建筑,只记得父辈们提起这个戏台,个个骄傲得不得了。他们说,我们村的戏台,是整个宁海县最好的戏台,因为所有的戏班子的演员,都说这是他们碰到的最好的戏台。直到现在,我还常听到村里的老人夸那个早已不存在的戏台。我在他们的絮叨中,清晰地明了这个戏台的优点:戏台顶上的藻井构造,就是一套一流的扩音系统,演员在这个戏台上,不管唱多少天戏,嗓子都不会坏;这个戏台吉利,从来没有演员在台上受伤。父辈们还一遍又一遍地叹息:戏台上原来有的雕栏彩绘,在文革中被“破四旧”了。
应该说,宁海是一个戏曲特别盛行的地方。记得父辈们说,我们村子里原来就有戏班子,开始是“乱弹”班,后来演“革命样板戏”,再后来散了。我们小时候,农闲之时,大人们常聚在一起给孩子们讲“书”谈“戏”,自己的谁谁在哪出戏里演过什么角色,成了孩子们常常攀比的话题。当然,他的谁谁演过皇帝的是最骄傲的,好像他自己就是皇帝似的;而如果祖上曾经演过要饭的和汉奸,肯定是要被伙伴们嘲笑的。
记忆中,我们在庙里看的最多的是“唱走戏”,我们村某户人家一个远迁外地的盲人侄子,带个搭裆,每年固定来村里演出。道具照例是一张围着布帘的桌子,两把椅子,一块惊堂木,一把二胡,一把折扇。 晚上,“小太阳”把戏台照得雪亮,“唱走戏”开始,盲艺人坐在戏台正中的桌子右侧拉二胡,时而拍一下惊堂木,时而帮着唱;他的女性搭档在戏台上,既做又说且唱,一人兼演所有的角色。她手中的那把纸折扇,一张一合地舞着,特别招惹孩子的目光。记得每夜讲到要紧关头,就来一句“且听下回分解”,大伙儿只得极不情愿地散去。
八十年代初,我们已经搬到了新学校,村里安装自来水,请了宁海的平调班来演出。大伙儿觉得庙里的戏台小,不足以衬托县剧团的大气,也不足以表达乡亲们对县里来的演员的敬意;更嫌庙小,招待不了四方来客。于是按照县剧团的要求,在村子里的大晒场搭起比古戏台大好几倍的戏台,并用毛竹在戏台前的空地上扎出一排排简易的座位——这些最好的位置是留给各村的看戏客坐的。我们村的村民搬着自家的凳子,绕着这些竹凳子围出了个“U”形,或坐或站。那一场盛大的演出,村里人极尽地主之谊,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骄傲而祥和的光辉之中。
我们小学毕业那会儿,为了承“祖业”,与我们同宗毗邻的外袁村的那些老艺人们组建了一个戏班子,请了师傅,招募年轻人学戏。于是邻村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纷纷辍学学戏。戏班子首演,特意放在祖庙里的古戏台上,大伙儿一致认为这样才更有纪念意义。我们一边看戏,一边热衷于谈论戏台上这个角色是谁谁演的,而父辈们则倾向于比较台上的小演员与他们那个时代的谁谁,哪一个扮相更好,谁演技更好,谁唱腔更好。于时,两个村子都沸腾了起来。
八十年代中期,我们村富了,把祖庙搬迁到村里的千年古樟脚下,并在庙址上扩建起了一座看起来雄伟气派的大礼堂,礼堂北面建了比老戏台大几倍的戏台。新戏台空旷,演出时可以布置成豪华的舞台,但必须安装电子扩音系统。
后来,有大礼堂的村子越来越多。近年每每回家,看着在时光的侵蚀下日益陈旧的大礼堂,依稀看到了多年前的祖庙和那个古旧的戏台。
有资料说,宁海现存有一百多座古戏台。宁海村村有祠堂(或庙),大村祠堂里一般都建有戏台。这些戏台的命运如出一辙,大多原先建筑精巧,雕刻精美,它们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却没能逃过历史风暴的席卷,能完好地保留下来的就不多了。倒是近年,听说经济条件好的村庄,新修了一些仿古的带戏台的祠堂。
我对学生说:我们村里的那座古戏台的命运,也正是许多古戏台的命运。我感慨:文革,褪下了它们精美的外衣;“人类文明”的进程,让它们成为一堆废旧的木板,继而在灶膛里灰飞烟灭。
这些古戏台,第一次毁于政治狂热下的愚昧;第二次毁于披着进步外衣下的狂热。后者是全盘否定,他的破坏性更甚于前者。古戏台之殇,这何尝不是中国传统文化命运之一斑呢?
这世界变化快,人们似乎更加留恋那些车、马、邮件都慢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