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进：回家过年杂感

我的老家在浙江省宁海县大佳何镇。我平时很少回家，但过年几乎每年都回去。

01

面对高山令我仰止，

转身面朝大海，却不能春暖花开。

大佳何镇位于象山港尾，茶山脚下，依山傍海。一条大溪坑的清水绕村而过，从大溪里引来小渠穿村环绕，给我家门口提供了清澈甘甜的生活用水。这些使得大佳何这块土地兼有了山海溪所有的资源。家乡历来不算富庶，但过日子也算殷实丰富，即使在最困难时期，下个小海，摸些鱼虾，上山采点山货也能果腹，保证生存。正南面的茶山不是本县最高峰（海拔872.6米），但它直接从海平面拔地而起，甚是巍峨俊秀。

我小时候对正面的大山没多少好感，回忆的大多是劳作的辛苦。课余、周末、假期总被父母赶上山砍柴，没柴可砍了就去耙松毛、刮狼箕草、挖树根。几十年的斩草除根，除了几颗马尾松，把山上的植被几乎破坏殆尽。因此，对家门口的山谈不上任何好感甚至美感。唯一值得留恋的是，每年冬天，哪怕整冬没下雪，推开窗户，茶山顶上的磨珠头峰总是白雪皑皑，有时只盯着它一看就是半天，想象中成为老衲？仙侠？斗笠？丰乳？陪我度过了枯燥寒冷的一个个童年的严冬。最近二十年来，煤气钢瓶的普及，对农村是一场生活用火的革命，带来的不仅仅是解放农村大人及孩子的劳动艰辛，更是带来植被的茂盛，生态的改善。山变美了，水更清了，动植物更丰富了！

当我每次从省城回家过年，面对高山，令我仰止！

家门口的大海，一直是我童年大部分的美好回忆。涨潮了，戏海水、游泳、摇舢舨；退潮了，抓弹涂鱼、拔蛏子、摸蟹虾、玩泥巴。在大学里、工作时的茶余饭后，总是向同学、同事粗着喉管吹着牛，让那些城里人羡慕至死。

如今我的家乡的大海不一样了。海对岸强蛟港那耸入云端的三支、四支大烟囱，直愣愣冲入你眼前，一个电厂的貌似白乎乎的烟一团团送进碧蓝蓝的天，它，不仅仅污浊了空气变成了雾霾、污染了景观、还提高了海水的温度，使得好些小时候一直有的生物鱼类不见了，听老渔民说，大洋外不能比拟的港里的鲹鯃鱼的鲜美永远吃不到了。

那可是我东海特有的清莹剔透的象山港的蔚蓝色的海啊，那也是被称为“海上千岛湖”的强蛟群岛的如诗如画的海呢！

现在的过年，站在大佳何家门口这块土地上，当我从大山转身面朝大海，再也不能春暖花开。

02

两 位 乡 贤

我的家乡大佳何真是小得微不足道，可它出过一个影响中国历史的巨量级人物——方孝孺（方正学）先生。

方孝孺，宁海人，明朝大臣、学者、文学家、散文家、思想家。后因拒绝为发动“靖难之役”的燕王朱棣篡位写即位诏书，被朱棣杀害，最后被灭十族（加上学生）。胡适说过，方孝孺是明初一个了不起的人，外国人常说中国很少有殉道的人，方孝孺就是为主张、为信仰、为他的思想而杀身成仁的一个人，所以明朝200年乃至以后，再没有真正的思想家。

我认为，在明代，一个刚正的知识分子宁可被灭十族而不阿，选择保持信仰和节气，殊为不易。也正是被灭十族的残酷恐惧，使得从此历朝的大多知识分子、官宦人家，在信仰气节面前瑟瑟发抖，望而却步，中国人自古以来不断营造成的气节从此降了八度。这是多大的民族悲剧啊！

方孝孺的家方家村，就在离我出生的大佳何镇两三里地。如今每年回家站在这块方家遗址上，悲凉感直透背心，荒芜的杂草地寻不见一个村落的任何痕迹。

一条小溪，隔开方姓、王姓两村，隔溪的溪下王村人却世世代代默默见证着、承受着方家从兴旺到毁灭到无踪的整个悲惨历史，一夜之间鲜血红透一条小溪的恐惧，封闭了他们的口，对皇权的恐惧也使得整个大佳何的百姓默默地刻意对此遗忘，这种恐惧甚至残酷到我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在当地的学校念书时，都不曾知道我身边有如此一个伟大的乡贤。如此残酷的血腥历史惨案就发生在我的土地，到高中才从教科书里知道。被鲁迅纪念我的另一位宁海乡贤柔石文中提到台州人的硬气有方孝孺（宁海解放前属于台州府），课中，语文老师反复提到方孝孺的愚忠思想的不可取！

我为有一个方孝孺是我的乡贤而自豪！希望我的血液中也留有一丝方孝孺的硬气、节气，对信仰的忠诚，对人的率真，对人生的淡泊。

另外一位值得我自豪也能被称为乡贤的，是我的发小，宁海十里红妆博物馆的馆长何小道。

从一入宁海大门，就醒目地看见十里红妆博物馆、前童古镇、许家山石头村三个宁海的文化旅游品牌。

何小道可是宁海的、宁波的、浙江的传奇人物和文化名片，赵洪祝包括夏宝龙主政浙江期间常常成为他家的座上宾，接待了来自海内外的大量著名政治、文化、企业的扛鼎人物。

何小道，从我出生就光屁股赤卵一起，初中毕业就务农，但他没被生活所埋没，做过很多行业，最后选择收古玩到上海摆地摊，收着卖着，把最好的精品留下不卖了。不仅仅是精品不卖，把那些民间洋溢着民俗文化经典的器物，拂去尘埃，露出历史的艺术光彩，并且分门别类，这才是他不同于众的思想思维深邃之处。他首先收藏的是十里红妆系列，把几千个古代宁绍台地区大户人家小姐出嫁时，能排成几乎十里长的朱红色的嫁妆精品集大成，成就了一个从实用到情趣，从民俗到审美的极致。从此，宁海有了另外一个名片——十里红妆博物馆。十里红妆似乎把江南三大地区共有的一个民俗文化经典变成宁海独有的文化现象！这就是一个民间文化人的作为，这也是这个文化耕耘者独到行为的优势。

当然，何小道的类别收藏不仅仅是十里红妆系列，还有起码十几个类别收藏项目已经完备。从他已经出版的书来看，有江南明清门窗精品系列、江南明清木雕精品系列、江南明清民间椅子系列，还有如江南服饰系列，江南女子银饰系列，江南百床系列，等等。

每一人，都是普通人，尤其一个初中文化的农民，深居僻壤山水之间，根本没有可能成为一个人物。但一个人，只要有一份朴素的初心，一种与众不同的思想，几十年如一日的一生坚守，也会成为一颗耀眼的星星，在人类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抓痕。相比自己，有更好的条件，貌似吃了更多的墨水，真是汗颜叹息！

但我骄傲，我拥有一个如此好的发小！

03

过年，才是中国人最庄严的道场

还是顺便从何小道说起。

年内，何小道到省城参加省人代会间隙与我这个兄弟相聚，说起过年，他说今年过年去美国了，儿子女儿都在美国，他得过去团聚。我随口说，过春节，全中国的人都在四面八方回流到出生的这块土地，你却流到属于你这片土地的反面，这不合情理。尤其是你，一个人带有最强中国文化符号的人！

除了何小道，还有很多同事、朋友，选择了去海南、东南亚等地过年，我常常极力反对。有的甚至说，我是带着父母亲一起去的，看起来好像很尽孝道了，但过年不仅仅是一个尽孝就能解释得通的事。

这次回家过年，因为何小道不在，少了很多交流、互动，因此也少了些趣味，但促使我的思绪不断地萦绕着中国人的过年这个题目。

为什么中国人在外打工、务职、谋生，不管道路多么遥远、艰辛——一个信念——回家，必须回家，必须在年三十之前回家吃年夜饭，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一个个悲凉的中国人回家过年的镜头。

过年或许是在丢掉很多后，中国人血液中文化基因里最坚固的残存。所以，回家才会是容不得思考的自然行动。

是啊，唯物地看，从出生开始，这一片山，这一条溪，这一路水，这一面海，这一爿天，吃它、喝它、吸它，它养育了你，你习惯了它。它，才是最适合你的，所谓的风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谓的叶落归根、告老还乡、耀宗光祖，都在讲一个理，乡土的至关重要！无论从情怀上还是科学上，你应该常常回乡归土，即使平时不能，过年，这个中国人逼格最高的节日，最浓厚丰满的节气，来坚实地踩一踩，给你带来的不仅仅是浓浓的仪式感，也是你人生一个最大的道场。

回家乡过年来吧，去祖坟上拔把草、添杯土，思念祖上给你带来人生，教你做人的起步；带上些菲薄的礼品，走亲戚、寻故友、拜老师，找曾经的邻居或者还是邻居的叔叔伯伯婶婶奶奶们，聊过去谈你的今天他们的当下；到老年活动室问寒喧暖，经济宽裕的话也可以留些少许的铜板，这样了，你可以踏实安稳地找回自己了。

当然，当你在乡土之外，失落时、不适时，应该当机立断回家。喝了家乡的水，闻了家乡的气息，吃了家乡由你妈妈亲自烧的食物······这些食物吸足了家乡的泥土空气和养分，你的一切都会还魂！因此，你又是一株鲜艳娇嫩的充满生命活力的小草，然后生蹦活跳地重新奔赴生活的各一方。

作者：王保进（青年时报原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