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缑城️ 8】南门外(下)

几经变故,还有多少人多少事,还能在几乎无法坚守的地方,出人意料地保留着青葱袭人的旧模样。

                ——《一个人的缑城》

南  门 外 (下)

文 / 顾方强

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九日,清晨,沐浴在蓝天白云下的缑城,看上去又是一个艳阳天。

被闷热得有气无力的人们,从长长夜中醒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吱喳着开始收拾吃喝拉撒。随着清脆的脚踏车铃声,滴铃铃、滴铃铃的开始在街巷四处响起,小城本能地恢复了白日的活力。

正处有餐无顿也不觉饱饿的年纪,加班到正午时分,起身去东门口吃面条。

过中大街,迷碎的阳光跃动在枝头,穿过梧桐树,疏影斑驳地铺满了整条大街。坐在柜台后面神情慵懒的营业员,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稀落的行人,起早开始奔波已感泛力的行贩,无精打采地坐在阴凉地下,摇着蒲扇等待午后的买主。

微风掠过妹妹曾说过我蛮好看的发梢时,头顶上的树叶会沙沙作响,那一天正午的光阴沿着中大街在缓缓流淌着的错觉,多年后还不时地会在眼前闪回。

来到东门口陈记小饭店门口,高声招呼着,要了一碗小黄鱼烫番薯面。这碗土面的名气,在素以𠧧肥肠出名的老陈头手里,忽然间就被烫得声名鹊起。

说是饭店其实没有店堂只能算是摊,骄阳下散放在店门口的四、五张撑桌上,食客们正在伏案痛吃,吸溜、喝汤声一片。端上来的小黄鱼番薯面汤,在阳光下游走着几道迷人的油光,试着啜了一口感觉鲜得人都抖了一记的面汤,提筷夹鱼向上慢慢拉出鱼刺,在汤一方的鱼肉雪白如玉,叉起面条上下拌匀,一阵涕沥吐噜地猛吃带喝,眼一眨功夫一碗面落肚,整个胃都在高喊着满足,起身摸着肚皮付钱离席,以后再没有过把自己吃进人面两忘的境界,不知道是面条还是人变了。

沿中大街回到大院子这点功夫,天色阴沉了下来,感觉是异常的闷热。并排拼起三把靠背椅,把吊扇开到最大档,躺下打起磕睡来,心想已经晴燥了一个多月的天卦,今天应该是会落雨了,谢天谢地落大一点才好。

上班时间醒来发现,办公室显得昏暗,窗外的天色也更加阴沉起来了,又过了一二个时辰,压城的黑云越来越浓,却不像平常落大雨前看到的黑云,而是熏黄色中染着黑色,云层越来越底,底得似乎跳起来就能一把拉下来。划一根火柴就能连着吸半天烟的同事老徐,看着窗外猛吸一口烟,徐徐吐出一口浓烟,若有所思地用指头叩击着桌面,皱着眉头不无担忧地自言自语道:“这场雨看样子要把小城落沉下去了……”

果然,下午四点光景,雨,直冲一样落了下来,准确地说是倒落来一样,豆大的雨点砸在房顶、地面上,溅起白茫茫的一片雨雾,几个老同志看着窗外的雨,口中啧啧有声,连说一霎时倒落来介多的雨,不多见,真的不多见!

到五点左右,雨势忽减,下班后在等雨停歇的人们,纷纷打伞披雨衣着急㤺忙往家赶。我们几个后生,就近在三隍堂口一家小饭店里,点了碗蛋炒饭落肚后,挤进小城人称乌龟车的淡蓝色后三轮摩托出租车,突突突地往南门外的电厂宿舍开去。麻将牌挡起不到一圈,伴随着连续不断由远及近的沉闷雷声,雨,又开始倒落来一样了,印象中歇斯底里地连着下了有五六个钟头。

到夜里十一点左右雨终于小了,早已被这场雨下得心烦意乱的搭子们,赶紧推牌收摊回家。出来时一起冒雨拐到不远处的铁桥桥头去看大水。南门外河道里浑黄的大水差不多都要满到堤坝上来了,这么大这么急的大水,在夜色中看上去却好像是凝固了似的,听上去也是静默无声,让你感受到有什么力量正在悄悄逼近。看着脚下洪流中的铁桥,人忽然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又说不出来,回到家后一头倒下沉沉睡去。

七月三十日上午七点左右,被一剧烈的敲门声惊醒,一早去中街上班听到消息的姐姐,跑回来惊慌地说:“你还睡,都做大水了,南门都被水冲光了!”看到一脸狐疑的我,姐姐嘴里嘣出一句“可能黄坛水库倒了!”水库倒了?这还了得!参加过洞口庙水库倒塌后救灾的父母,经常说起灾后的惨状。

这会儿才明白过来,昨晚站在桥头莫名的惊慌不安的缘故,连忙问在铁桥南桥头塑㪵二厂上班的母亲,昨天上的是什么班头,一问是下半夜班!脑门突突直跳,不禁连声惊呼:”不吉星消!不吉星消!不吉星消!”下楼骑上自行车,直箭一样往南门外骑去。到桃源路落岭的地方,一眼看到已漫到人民医院大门一人多高的大水,惊愕之时,已连人带车在大水中了。

爬上来怔怔地站在水边心急如焚,惊慌之下忘了可以从东门绕上山,心想南门外对岸是过不去了,只能游到跃龙山路口,上山去看看对岸的塑料二厂厂房还在不在。顾不得身后也在张望等待的人连声劝阻,下水奋力前游。在大水中感觉水流并不是很急,估计淹没城南的大水,是漫进来而不是冲进来的,加上当时县城的发展重点是南门方向,已建成的大量的厂房与民居阻缓了水势的冲劲,除了南门人相互之间的搏力相救外,这大概也是这场大水水过之处,人员分布最多最广的城南一带,除了令人惋惜的在解放路开裁缝店的俩姐妹溺水外,反而是人员伤亡最小的原因之一了。

边游边中途抱树歇脚,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就游到了跃龙山路口,也感觉不到疼,赤着脚往千丈岩方向飞风一样跑去。

在,塑料二厂的厂房都在。厂房在,母亲就在。长舒一口气松懈下来后,人感到一阵阵的眩晕。

起身定了定神,往南门外铁桥方向一看,不禁汗毛倒竖,整个南门都浸在浑黄的大水中倒是其次,眼前的南门外变成了水势汹涌的大江大河,如远古巨兽一般咆哮着列阵而来,水面上一闪而过地漂浮着岸上所能有的一切东西,包括生灵,其中就有人,抱着漂浮物叫相救的大活人!山上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冲到下游,无能为力地发出“啊呐,啊~呐,啊呐~”的阵阵哀号!尽管素不相识,人还是难过得蹲下来呕吐起来。

不忍直视多看,也担心住在南门姨妈家人,下山游上桃源路,抄近路急急地赶往龙灯墙脚姨妈家。这大水也是邪了门了,上山下来赶过来的这么点功夫,从墙上的水渍看,大水竟退下去一半了,姨妈家除了被水淹一家人安然无恙,妹妹捧着一个水里捞上来的西瓜,一脸兴奋地问我吃不吃,我大声问几点了?说是大概八点半多点。趟着齐胸深的水,原路返回龙灯墙路后,回家换好衣服穿上鞋赶往大院子。

上午九时多的大院子,竟然安静得出奇,估计是没来的来不了,来了的被分组派到各地打探受灾情况去了。到了十时左右,满脸愁容的人们进进出岀陆续多了起来,落地救灾工作就此全面展开!中午十一点半,被编组派到南门市场与单位宿舍参与救灾。

十二点左右的南门,水位已退至膝盖的位置,二点不到,除了底洼积水的地方,大水基本从城里退去,地上的烂污泥积起来有尺把厚。中途抽空去看望住在民兵训练基地一楼的宽嘴大巴同学,他说睡到夜里二点左右,忽然感到身下湿淋淋的,心想尿床也没有这么多的尿啊,翻身下床直接扑水里了,砸开被水压挡住打不开的木门,背上一袋米跑上二楼,再下来搬东西已不敢下来了,水是几分钟一格往楼梯台阶上涨,一直淹到一层半才停止上涨。后来听说,水涨这么快,是因为上游水流本身就大,加上出海口恰巧碰到大潮,两水相遇,大水出不了海,才导致快速上涨加速泛滥了。

回大院子复命,被告知重新编入水车组参加救灾,当夜的任务是采购面干、蜡烛、盐、自来火、十滴水等救灾物品,各单位都在组织自救釆购,东拼西凑到夜里十多点,总算采购完成,晚上迷迷朦朦的一夜没睡实觉。

七月三十一日一大早,从大院子里出发,背着塞得满满当当山一样高的一荨麻袋的面干,与扛着应急生活用品的同事们一起,步行前往水车方向。过南门外映入眼帘的是,南门外大桥被大水拧成麻花冲在了跃龙山脚,整条河床被一线平推成沙石地,石板矮桥令人惊奇地毫发未伤,此时正成为来往救灾人员的主要通道。走到水车村,已是烈日当空。

村口溪滩边放着数排打捞上岸的尸体,本村的被放在祠堂里面。穿过水渍斑斑残檐破瓦满地的水车村,到港头村问寒问暖分发生活用品,村庄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水味,防疫人员正在角角落落喷洒消毒药水。中午用自带的糖霜饼冲饥后,接到通知往越溪去送十滴水。沿途溺毙的牲畜在烈日的暴晒下,已翻滚着蛆虫。越溪又会是一幅怎样的景象呢?脚下步履有点沉重,但我们心里明白,不管怎样,我们一定要,也一定能战胜这场灾难的!

这场因百年不遇的骤然降水,造成西部连绵大山不但无法吸水存水,反而产生漏斗效应而形成的洪灾,给境内沿途四大溪流的村庄酿成了惨重的灾难,财产损失不计其数,共有一百七十三人遇难。

山洪里倒出形成的“七.三零”洪灾造成的伤害渐渐平息。十年之后,竟又遭遇了海水外倒进的“八.一八”台灾。

七八十年代,东部沿海掀起筑海塘坝的大会战,全县各乡各村都投入大量的人力参与筑塘,筑成的坝内塘地按各村出工量划分给村集体,地处越溪乡滩涂上筑成的塘地被命名为群英塘。

远在西部大山里的西溪乡瓦窑山村,也在群英塘分来上百亩塘地,后改造成桔地。村里一对在村民眼里几乎是吵了一辈子的老年夫妇,在九十年代中期,穿着隔了一个时代的对襟衣衫,下山承包村里群英塘的桔地。在大山里讨了大半辈子生活的二老,带着民工起早摸黑,在桔林里做起了从没做过的果农。

头年,没种植经验加上刚好桔子行情不好,蚀了老本。第二年继续讨生活做,渐渐地桔林被打理得枝繁果茂,丰收在望。一九九七年八月十八日,尽管天卦已出现刮大风前的大浪天气象,塘坝外也已浊浪汹涌,他们依旧没身在一望无际的桔林地里,修枝拔草不舍农事。

下午四时左右,倒塘了!

海水瞬间倒灌进了塘地,还在桔地里劳作的二老,慌忙趟着水往塘地中央,已成孤岛的二层楼的场部跑去。他们在望不到边的桔林里跌跌撞撞,手牵着手,在苍茫天地间拼命奔跑。

离场部仅一步之遥的距离,水位上涨到了胸部,他们无力再往前一步,泡在汪洋中抱着场部走廊前的电线杆,相依为命待援。此时决坝后涌进来的海水已成汹涌之势,一个浪头过来,妇人被海水卷离,瞬间没顶。赶过来的人,从走廊上探身伸出手,想让老人把手递过来,拉他上来。此时已老泪纵横的老人,抱着电线杆看着妇人消失的水面,一遍遍喊着妇人的名字,并未递过手去,把手一松,相随而去。

十多天后看到他们时已不忍相望,浮现在眼前的是不常到城里来的老妇人,一看到小时的我就会把我搂进怀里去的情景,她从不叫我的名字,只是充满怜爱地端详着我,“肉啊,啊呐肉哦”地叫我,他们是我的至亲长辈。

生活之河依然大河奔流,涉过这条无尽的河,走!到左岸去。左岸,群山逶迤,炊烟四起。追逐过后,无需再随,更不必再追问。或许,这就是曾经的南门外,所能给你的全部温情与安宁的启示所在!

文/ 顾方强

编辑 / 半壶纱

审核 / 浩海紫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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