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51
龙榆生寄示端午漫成绝句即追和其去年秋夕见怀韵
知有伤心写不成,小诗凄切作秋声。晚晴尽许怜幽草,末契应难托后生。且借馀明邻壁凿,敢违流俗别蹊行。高歌青眼休相戏,随分齑盐意已平。
【笺说】
龙榆生在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1月被国民政府治罪入狱,1948年2月保释出狱。新中国建国后,先后曾在上海商务印书馆任编审、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任研究员、上海博物馆任图书资料组长;自1956到1966年,在上海音乐学院民族系任古典文学教授。
钱先生此诗在《槐聚诗存》中系于59年,有误。查钱先生所说龙榆生的《端午漫成》绝句,写于1954年(见《忍寒诗词歌词集》,复旦大学2012年版),钱先生此诗亦必作于此年,即1954年。
诗题中所说龙榆生寄示《端午漫成绝句》,实则原题为《甲午端午漫成一绝句寄叔子道兄》,本为寄示冒叔子。冒效鲁当作有和诗(《叔子诗稿》未见),龙榆生又作《次韵冒叔子景璠兼怀钱槐聚锺书北京》一诗,想来龙榆生必是将此诗寄与了钱先生,并抄示了《端午漫成绝句》。钱先生作此诗,自称“追和其去年《秋夕见怀》韵”,即龙榆生1953年作《癸巳中秋风雨有怀钱默存锺书北京》一诗,益证此诗为1954年所作。
此诗原题作《忍寒先生寄示<端午漫成绝句>读之感叹即追和前年<秋夕见怀>诗韵奉报聊解幽忧并酬雅意》。大约诗诗题过长而改。
知有伤心写不成,小诗凄切作秋声。
首联写道,知道你有伤心之感慨,难以直接表达出来;小诗一首,凄凉悲切,有愁苦之声。
上句“伤心写不成”,化用唐高蟾《金陵晚望》:“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伤心是抽象无形之物,有形的绘画就难以画出来。钱先生在这里改“画”为“写”,则是不便写出,有苦难言;“写不出”,乃是“不敢言”也,所谓“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朱庆馀《宫中词》)。
下句的“秋声”,悲愁之声。宋玉所谓“悲哉,秋之为气也”(《九辩》)。此是说龙榆生的绝句小诗,充满了悲愁之声。钱先生1984年4月19日致福寿荪函曰:“忽忆一九五〇年龙榆翁寄诗,骚愁满纸。弟和答有'晚晴尽许怜幽草,末契应难托后生。’”(显然函中“一九五〇年”系误记。)
晚晴尽许怜幽草,末契应难托后生。
颔联说,年龄大了,对待年轻人,完全可以像晚晴阳光怜惜幽僻处的小草一样;但和年轻人的交往,应是难于把心怀完全托付于他们。
上句化用李商隐《晚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意谓,晚间晴天,老天似怜惜幽僻之处的小草,人世间也看重晚间的晴天。
钱先生在此以“晚晴”,比喻已到老年的龙榆生,而以“幽草”,比喻那些还在成长中的年轻人,还处在被人看不到的地方;所以,钱先生此句是说,完全可以像晚间的阳光照到暗处的小草那样关爱年轻人。
下句语出《文选·陆机<叹逝赋>》:“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李周翰注:“末契,下交也。”下交,指长者对晚辈的交谊。陆机此语是想借老来与晚辈的交往,以解老来为客的孤寂。
钱先生在这里一反陆机此意,告诫龙榆生:与晚辈的交往,很难能交心给他们。此句“末契”,是指当时的年轻人,新旧交替,多躁进之人,是有隔阂的。钱先生此句就与杜甫《莫相疑行》的意思完全一致:“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
钱先生对“末契应难托后生”,在论说陆机《叹逝赋》有较详解说,此意可深长思之:
“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苦语直道衷情而复曲尽事理。“老”则故人愈稀,“客”则旧乡远隔,然而群居未容独往,则不得不与后生结契。故孔融《论盛孝章书》不云乎:“今之少年,喜谤前辈。”杜甫《莫相疑行》更痛言之:“往时文采动人主,此日饥寒趋道路。晚将末契托后生,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 杜诗申陆赋含蓄未道之意,不得不托后生而后生又不可托也。……王安石《老人行》:“老人低心逐年少,年少还为老人调。两家挟诈自相欺,四海伤真谁复诮!翻手作云覆手雨,当面输心背面笑;古来人事已如此,今日何须论久要!”(罗振玉《<临川集>拾遗》);又推阐杜诗,以杜《贫交行》句与《莫相疑行》句俪偶,妙手拾得,不乞诸邻。方中通《续陪》卷一《行路难》第一首略云:“少年人人识我生嫌我,最是嫌我,又不将我弃。老眼昏花不识人,鞠躬道左、不敢离复不敢亲。少年颜色变顷刻,似假非假真非真。此时抑抑更唯唯,唯有听其揶揄而已矣!”于陆机语不啻衍义钩沉焉。盖年辈不同,心性即异。初不必名位攸隔、族类相殊。挟少以加诸老,亦犹富贵之可以骄贫贱。且又不必辈行悬绝,如全盛红颜子之与半死白头翁;十年以长,即每同尸居余气,不觉前贤畏后生矣。计东《改亭文集》卷九《耆旧偶记》记康熙十一年北游晤见名宿,孙奇峰九十一岁,孙承泽八十岁,王崇简七十一岁,阎尔梅七十岁,顾炎武六十岁,“宋学士问曰:'两日何所闻?’余笑曰:'两日但见诸老人论学,八十岁老人诋九十岁老人,七十岁老人诋八十岁老人,六十岁老人又诋七十岁老人也!’”趣谈正复常事耳。苏辙《送人归洛》:“编阅后生真有道,欲谈前事恐无人”,则“老”虽不“为客”,亦乏“托契”之侣也;朱希真诗:“早年京洛识前辈,晚景江湖无故人;虽与儿童谈旧事,夜攀庭树数星辰”(谢枋得《迭山集》卷六《送史县尹朝京序》引),则“老而为客”,难“托契”于“后生”也。杜、王悲慨,苏、朱怅惘,异曲而同工焉。(《管锥编》1175-1176页)
陈寅恪也曾感叹难以“托末契于后生”一语,他在《赠蒋炳南序》中云:“至若追蹤昔賢,幽居疏屬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遺范,托末契于後生者,則有如方丈蓬萊,渺不可即,徒寄之夢寐,存乎遐想而已。”这可能是那个时代,老辈人的一个典型的感叹。
且借馀明邻壁凿,敢违流俗别蹊行。
颈联说,还是去凿通邻居家的墙壁,借点人家剩下的光;岂敢背离流行的风气,别开蹊径来前行。
上句用“凿壁偷光”典故,刘歆《西京杂记》二:“匡衡字稚圭,勤学而无烛,邻舍有烛而不逮,衡乃穿壁引其光,以书映光而读之。”钱先生寄此诗示龙榆生时,此句原有自注:“谓吸收苏联先进经验也。”可知,“邻壁”指苏联,意谓学习苏联有关的的文艺理论。“且借”二字,表露出这是无奈的随顺“流俗”了,一时的举措而已;而“馀明”,则也略有微意:那是人家用剩的光,残馀之物也。
下句的“敢违”,即不敢违。苏轼《和陶归园田居六首》:“步从父老语,有约吾敢违。”
“流俗”,流行的风俗习惯,多含贬义。唐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这里的“流俗”,即是“邻壁”之“馀明”,亦即学习苏联而言。
“别蹊行”,别开蹊径以行;刘永翔谓出陈宝琛《四月十二日白湖舆中书寄幼点》“避人难觅别蹊行”(《蓬山舟影·读<槐聚诗存>》)。这里的“别蹊行”,就是指与“流俗”不同的路径。
颈联二句,提醒龙榆生,暂且要随顺“流俗”,不要与流潮流相抗。
高歌青眼休相戏,随分齑盐意已平。
尾联写道,用杜甫的“青眼高歌”一语期待于我,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了;顺从自己的本性所好,能过上清贫的生活,内心已是安定了。
上句的“高歌青眼”,语出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青眼”,指对人喜爱或器重,与“白眼”相对。语出《晋书·阮籍传》载,阮籍能为青白眼,见喜欢的人用青眼,不喜欢的用白眼。“高歌”,指诗中高唱;此指龙榆生的诗。钱先生借用杜甫“青眼高歌”一语,指龙榆生在诗中对自己的期盼与评价,如在龙榆生《癸巳中秋风雨有怀钱默存锺书北京》就说:“漫郎合赞中兴业,伫听云山韶濩音。”在《次韵冒叔子景璠兼怀钱槐聚锺书北京》诗中也说:“看化云龙追二子,石渠麟阁是归期。”
“休相戏”,不要开玩笑;唐徐夤《郊村独游》:“市头相者休相戏,蹙膝先生半自知。”
此上句是钱先生自谦,说龙榆生对自己期许过当。
下句的“随分”,即按照本性。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镕裁》:“谓繁与略,随分所好。”周振甫注:“随分所好,跟著作者性分的爱好。分,性分,天性,个性。”
“齑盐”,酸菜与盐,形容清苦生活。宋朱松《韦斋集》卷四《招友生诗》:“读书有味齑盐好”。
此句说,随着自己的所好过清贫的生活,内心已是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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