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一瞥:春日帖 / 张艳军|南粤诗刊◇2021年1月刊◇总第43期
南粤诗刊
初春记
立春前一天,天气预报说,夜晚有雪。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不为别的,只为春的多灾多难。
夜里果然下了雪。早晨起来,透过窗户,眼前是一片久违了的白。雪并不大,屋顶薄薄地盖了一层,树枝淡淡地挂了一层,路面浅浅地铺了一层。虽只是一层,却已经足够。有银,有素,银装素裹,分外妖娆。窗帘似乎轻轻地动了一下,有风?果然。身子不由自主地激灵一下。这才意识到,屋里的暖气已经停了。赶紧裹件衣服,坐下,心想,现在进行的是春之序曲吗?怕不是还在演奏着冬之高潮?
骑车上班,路上的景色就不那么美观了。东一块,西一块,白一块,黑一块,白的是雪,黑的是污水。斑斑驳驳,泥泥泞泞。这不像冬天的风格。冬天的雪大气,厚重,有质地,落下来似乎能撞出声音。人踩过,车碾过,风吹过,很快就变成了一块结实、平展、光滑的的大镜子,站在上面,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冬日的阳光照下来,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芒。
原来,那时的雪是新鲜的,是有根的,大地喜欢它,接纳了它,把它当成了一床暖和的被子。那时,它和大地是默契的,它依偎着大地,大地也拥抱着它。可是现在,雪显然已经过期,也没有了根。大地开始苏醒。大地睁开眼。大地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有不知趣的雪挡着。大地很生气。大地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接着,又一口……清新,暖和,舒坦。万事万物都觉得是极大地享受,唯独雪感觉是在遭受折磨。雪开始融化,化成了一汪汪浑浊的泪水,委屈地流进了下一个季节。
中午时分,一点儿雪的影子都没有了,连积水也不见了踪迹,该裸露的全都裸露出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世界如常。
下午,出去办事,路过地道桥的时候,我被两棵树深深地吸引住了。
一棵是柳树。几天前,我还从这里经过,这棵柳树还是老样子,也就是说,它还保持着冬天的样子。清瘦,粗俗,呆板,没有一点血色。纷披下来的万千枝条,就像万千条被冻僵了的灰色小蛇,在风中,任风摆布,随意地抽打。人们路过这里时,都远远地避开,怕不小心被咬上一口。没想到,这才几天,尤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风雪,这棵柳树竟然变了模样,旧貌换新颜。万千枝条整齐地迸射出了万千微微的亮,萌发出万千淡淡的黄。微的亮和淡的黄并不明显,但只要你热爱生活,具备一双慧眼,即使一瞥,也能感觉到。万千枝条,万千被寒冬调教出的“百炼钢”,已悄悄地化作了“绕指柔”,柔柔地垂下来,在微风中飘来荡去,荡去飘来,即使拂在身上,也像轻轻地摩挲。现在,她们还没有披上绿丝绦,二月的春风也没有把她们裁剪出俊模样,但谁又能否认,她们不是提前赶来报告春天消息的信使呢?
就在我欢喜春在柳梢头时,旁边的一棵杏树,又让我坠入了更大的欢喜之中。那是怎样的一棵杏树啊!那是一棵爆炸的杏树,那是一棵怒放的杏树,那是一棵开满了彩色云朵的杏树!千朵万朵,开在父亲黝黑的臂膀上;万朵千朵,开在母亲乌黑的秀发间。她们是那样温柔,她们又是那样懂事,她们都有一颗善良的心。她们轻轻的,轻的像蜻蜓点水;她们不忍心,不忍心“千朵万朵压枝低”。真难想象,她们也是刚刚历经了一场风雪。她们是开在雪之前吗?那薄如蝉翼的花瓣有没有被碰疼?那柔若触须的花蕊有没有被冻伤呢?她们还是开在雪之后呢?是不是那些飘落下来的雪之精灵,太贪恋这个世界了,遂将自己婀娜的倩影,定格在了这棵杏树上?你看,她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绽露出了绯红的羞赧。这是一棵特立独行的杏树,她是绽放在东风里的第一枝。行人从这里经过,都被她的美吸引,驻足。有人在这里拍照留念,有人则轻嗅花朵,第一时间品尝春天的味道。
我也被深深地震撼了。
谁说春天来得太慢,谁说春天脚步姗姗?亲爱的朋友,请放缓一下匆忙的脚步吧,抬头看一看,看一看我们的身边,看一看我们身边的大自然。
你看,春在枝头已三分。
风乍起
风来的时候,嘴里含着哨子,手里弹着曲子,哼哼唧唧,悠闲自在的像来走亲戚。风是从东南方向吹来的。记得几天前,也许就是昨天的事儿,老北风还不减当年勇,咆哮着,越过村北的沙土岗子,横冲过来,像个愣头愣脑的野小子,举着阴森森的匕首,专割人的脸,生疼生疼。怎么一夜之间,睡了一宿觉,做了一个梦,翻了一下身,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风就换了一副模样呢?
东南风悠悠地向村子吹来。那里有一条河,风必须越过那条河,才能进入村子。风认得这条河,它听十里八村的人们都叫它拒马河。拒马河的名头很响,已经响了很多年,这里的人们都引以为豪。风却不以为然。这么响的一条河,怎么说没水就没水了呢?水是河的魂,就像你们人,一定要有精气神。即使没有宽波阔浪,宏声巨响,起码也要有一脉清流,溯石而走,漫草而行。可是眼前,什么都没有,枯瘪的只剩下一条干河套,还有散布在河底的碎石子,和蔓延在岸边的黄土沙。
风记得二十几年前,这条河里曾有过水。风不会老,但风也喜欢回忆。那是个冬天,河里的水被冻成了结结实实的冰,明晃晃的,像一条蜿蜒盘踞的大蟒,正在冬眠,任凭风把鼓点敲得震天价响,也唤不醒它。那时的老北风,身子骨硬梆梆。半路上,碰见一个小孩儿,赶着一辆驴车,车上装着年货,正准备去对岸的姥姥家。风一时顽性大起,想逗一逗小孩儿,于是,加了把劲,“嗖”的一声,从小孩儿的身边一掠而过,到了河对岸。然后,站定,转回身,瞄准小孩儿的方向,踩着冰面,划着冰出溜,向小孩儿径直撞过来。小孩儿猝不及防,被撞得身子向后一仰,慌忙竖起棉袄领,两只小手插进袖筒里。小黑驴也被撞得脖子一歪,脚下乱了步点。小路呢,像被冻僵的藤蔓,一下吹折了,一段耷拉下来,弯向了另一边。
风必须越过这条河。但是,风走不快。什么东西能在沙子上走的快呢?风比人强不了多少,人在沙子上走,都是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个沙窝窝,吭哧半天,也走不了多远。风一抬头,看见了我。其时,我正站在村外。风认出了我,那不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儿吗?一转眼,也都快满脸皱纹了。风想:一定是这个小孩为了报复我,喝干了河里所有的水,或是把河里的水都藏了起来,让我夏天吹不了水泡泡儿,冬天打不了冰溜溜儿。风想至此,气坏了,憋足了劲儿,一跃,终于跃过了河套,还顺手抓了把沙子,劈头盖脸向我扔过来。立刻,我的头上,脸上,脖子里,浑身上下全都撒满了沙子。我见势不好,落荒而逃。
我有两条腿,跑得飞快;风没有腿,跑得比我更快。不一会儿,风就撵上了我,把我完全罩在了它的影子里。它撕扯我的头发,抽打我的脸,拉拽我的衣服,推搡我的身体,我有好几次都站立不稳,踉跄而行。
我逃进了巷子,风也跟着我冲进了巷子。风进了巷子,就像决堤的洪水,涌进了狭窄的河道,汹涌澎湃,狂妄不羁。风太大了,大到无边无沿,巷子怎么盛得下呢?风拥挤着,冲撞着,追赶着,呼啦啦地向前,什么东西都挡不住它。小石子,土坷拉,在它面前就像棉花团,叽里咕噜四处乱滚;纸片,草屑,轻飘飘的像小鸟的羽毛,漫天飞舞。杨树高举着手臂,想把风撕成一缕一缕的;风却按住杨树的头,来回乱晃。亏得杨树还是光秃秃的,不然的话,一定会被弄得花容尽失,蓬头垢面。
我躲了起来,风找不到我,风更生气了,开始挨家挨户的找。风捶捶这家的门,“咣咣”;风踢踢那家的门,“咣咣”。最先听到响声的是村外李二哥家的大黄狗,以为又来了陌生人,一个劲的冲着大铁门“汪汪”狂叫。李二哥开开门,“哗”,一下子被涌进来的风撞了个趔趄。李二哥慌忙把门关上。大黄狗不明所以,以为遇见了鬼,紧跟回来,双脚搭在屋门上,抓挠不停,嘴里还“唧唧”的哀求着。几只老母鸡在一只大公鸡的带领下,躲进了背风处。老母鸡哪见过这种阵势,吓坏了,挤作一团,拼命地把头藏在伙伴的翅膀下。只有那只大公鸡依然高昂着头,像个守卫的战士,红底黑边的羽毛被吹得花枝招展。鸡终究是驯化了的家禽,做不成鸟。这时,倘若顺着风,它们也一定能够高高飞翔。老黑驴忽闪着大眼睛,站在圈的最里头,看着眼前的风肆意妄为。此时,它也没有心情咀嚼那些甜美的草料了。任凭风把草料从石槽里掏出来,揉成一个球,像滚绣球似的,滚到了墙角旮旯处。
风攀上这家的屋顶,俯冲下来,落在了那家的院子;又爬上那家的屋顶,俯冲到另一家。风找遍了全村,也没有找到我。最后,风冲出了村子。村北是一片开阔地,那里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挡住风的脚步了。风抖一抖,抖开被压瘪了挤长了的身子,舒服极了,兴奋地“嗷嗷”大叫,尥着蹶子,撒着欢儿,一路向北。
风过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风一来一去,像个清洁工,把田野打扫的干干净净。泥土下的小草感觉轻松多了,猛地一使劲,顶破了头上的泥土,露出了尖尖角,遍地鹅黄,像无数闪着绿色光芒的小星星。田里的麦苗重新竖直了腰身,它们想看看远方的景色,于是,摇一摇,扭一扭,“嘎巴”一声,又长高了一大截。杨树永远保持着一个胜利者的姿势,高举着手臂,仿佛在振臂高呼。风把它们摇醒了,紫红色的苞蕾抽出新嫩的叶片,像一面面迎风招展欢呼胜利的小旗帜。
一缕风,掉了队,不紧不慢地飘荡着,轻柔极了。当它经过我身边时,轻声地在我耳边说;“嗨,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快行动起来,你没看到,春天已经来了。”
春光里
当轻柔的风扫帚般把村庄上空的硝烟一扫而净后,当温和的阳光悄无声息地把墙角的残雪消融后,当推开门,与扑面而来的潮湿清新的泥土香撞个满怀时,村里的人们开始忙碌起来,而最先忙起来的是我的母亲。
母亲说:“该剥花生了。”剥花生是母亲开春后的头等大事,正如所有事情的发生都要有一根导火索,秋后庄稼的瓜熟蒂落也必须从种子开始。
母亲端一簸箕花生,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旁边放一只大笸箩。正对台阶的南墙根下有一排杨树,此时还光着身子,满身的“杨眼”眯缝着,正在做着绿色的梦。温和的阳光很轻易的从张牙舞爪的枝杈间穿过来,落满母亲全身。原本母亲的满头黑发会在金色的阳光下锃光乌亮,此时竟从中间迸射出几点银丝,像几枚纤细的针,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同时也刺痛了阳光。阳光慌忙扯过几根杨树枝,挡在自己身前。
母亲拾起一枚花生,用手轻轻一捏,“啪”,花生皮裂开,然后向下一倒,一粒粉嘟嘟圆鼓鼓的花生豆儿自由落体式掉下来,落在笸箩底又骨碌碌滚向笸箩边儿。许是花生豆在漆黑的花生皮内呆的太久了,突然见着阳光,被阳光灼了一下眼,好半天才睁开;睁开后猛然发现自己赤裸着身子,在太阳底下被人大模大样地看,忽然害羞起来,又骨碌碌地滚回了花生皮内,轻轻一拉,花生皮半开半合,花生豆儿躲在里面偷偷地向外看,咯咯地笑起来。母亲也笑了。母亲一笑,阳光瞧准了报复的机会,把母亲脸上的沟沟壑壑填得满满的,像一道道波光闪烁的河。阳光真是弄巧成拙,它这么一闹,母亲的笑越发的灿烂了。
母亲为什么笑呢?一定是母亲心里尘封着快乐的事,被春天里的阳光融化,被光溜的花生豆儿逗引,才笑得那么灿烂。母亲一定在想:调皮的花生豆儿,你想藏起来,和我玩捉迷藏吗?那可不行!我上年纪了,眼花了,找你费劲了。我会把你和藏你的小屋一起收走,当做柴禾,倒进烟熏火燎的灶膛,把你烧成一无是处的灰烬,那怎么成呢。你是一粒种子,你有自己的家,你的家应该在泥土里。等过段时间,下一场小雨,整翻一下土地,把你种下去,你就有了一个稳妥舒适的藏身之处,到那时,我再不敢找你出来了。你在那里尽管安安稳稳地生根发芽,继而长出指甲盖儿似的小圆叶,早晨,或许上面还有清凉的小水珠呢。小水珠也想和你玩捉迷藏,是吧?它滚呀滚,滚呀滚,想滚到叶子底下,可刚刚滚到绿叶边,你突然身子一歪,一大滴晶莹的水珠掉下来,摔得支离破碎,却正好润了你的根。你抖抖叶片,哗啦啦地笑。到了夏天,你会开出金灿灿的小黄花,像天上眨着眼睛的小星星,被人随意一抛,弥散在绿波荡漾的圆叶间。小黄花藏的很隐蔽,只微露一点点的痕。它想叫阳光找,想叫小雨找,想叫风儿找,想叫所有的朋友来找它。后来,是风儿最先找到了,轻轻一吹,掀起了它的绿盖头,一下子,整个花生地里飞动起无数只金黄色的小蝴蝶,翩翩起舞。秋天的时候,你的叶子憔悴了,你的茎脉衰老了,你也有了子孙后代。可它们为什么生长在地下呢?它们也和你一样,是一群喜欢捉迷藏的孩子吗?它们一定想钻出来,一定想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它们已经跃跃欲试,用结实的肩头把泥土拱开了清晰的裂缝。那时,我会帮助它们。我跪着,爬着,用手去挖。在土地上,我不吝惜廉价的体力,我也不顾及所谓的繁文缛节,我会一个个的把它们从沙土里捡拾出来。我要让它们都成为你—一粒饱满红润的种子,继续开花结果。
母亲想着想着,又笑了。母亲一笑,阳光也跟着笑了。母亲布满老茧的手却轻快敏捷起来,俏皮的花生豆儿一个接一个,如断线的珠子落下来,落在笸箩里,你推我,我挤你,都想提前和灿烂的阳光打个招呼。它们已经等不及了,它们知道,春天已经来了。
母亲看了,洒满阳光的脸上,笑得越发的灿烂了。
作者简介:张艳军,男 ,河北涿州人。保定市作家协会会员, 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有作品散见于《思维与智慧》《岁月》《经典美文》《辽河》《湖南散文》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