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明年何处看
明月明年何处看:
——曾昭燏和李霖灿的红颜往事
1
李霖灿第一次遇到曾昭燏时是在大理。那时候抗战正白热化,整个中国都处于水深火热中,但是让他惊讶的是,在抗战的大背景之下,还有这么一群埋头于考古专心做学术的人,更令他肃然起敬的是,这里面还有着一位女中豪杰。
李霖灿是国家大师李苦禅的得意门生,当时刚刚从国立西湖艺术学院毕业,他家境贫寒,连学费都交不起,李苦禅便通知学校,“这是个绘画天才,以后他的学费就从我的薪水里直接扣好了。”校长滕固也对其另眼相看,毕业时全国抗战,根本放不下一张静心画画的桌子,滕固便让他去丽江考查纳西族的风俗和艺术。临行前还特地找甲骨文专家董作宾先生写了引荐信,说是考古专家吴金鼎正在大理,李霖灿可以找吴先生提供一些便利。
每年三月十五是大理的“三月街”,类似于内陆的年货大街,初到丽江的李霖灿感觉新奇,每天背着画夹到处写生考察,但是时值日本飞机经常来轰炸,当时警方每天都派出很多便衣四处侦察以防日本间谍以各种方式对日本飞机进行指引。这一天见到李霖灿头发散乱,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手里还拿着纸笔到处观看,还时不时的在纸上画着,以为他是“画地图”的日本间谍,不容分说便抓到了局子里。
县长张廷勋是个文化人,毕业于上海大夏大学。听说抓到了一个画地图的奸细,于是亲自审问。这时候李霖灿便不得不拿出了董作宾先生的引荐信来表白身份了。
张廷勋见引荐信里提到了吴金鼎,知道吴先生是著名的考古学家,于是对李霖灿说,“你既然认识吴博士,就请他来作个保人吧。”于是派了一个警察带着他一道来找吴先生。
吴先生得知消息,便对身边一位女士说,“有董先生的引荐信,此人可信。便请曾小姐写一纸公文给这位警察先生以便交差吧。”
一位衣着朴素的短发小姐便研墨落笔,不多时写好了回信。李霖灿在一旁看着这位小姐笔走龙蛇,字迹清秀娟丽,虽然她不施胭脂,多年的野外考古工作让她皮肤黝黑显得粗糙,但这一手精美的小楷却着实让人喜爱。
当天晚上在与吴先生的闲聊中,他得知这位替他写信的小姐居然是名门之后,清末重臣曾国藩的曾孙女,一位“精通乐府辞赋,诗功直追盛唐”的才女,伦敦大学的高才生,名叫曾昭燏。
2
吴先生建议他人生地不熟,就暂时在考古队住下。于是,李霖灿便每天跟着考古队进山考古,顺便帮忙做些清土整理等杂活,闲暇时便摸出画板纸笔勾勒风土人情。考古队的位置在清碧溪旁,他得已多次游历溪山美景,有一天他就写了篇《清碧溪游记》并在其上自己画了插图。这篇游记无意中被曾昭燏读到,对其文图并茂的风格吸引。作为一个画家,画得好并没什么,倒是行云流水的文字让同样文采飞扬的曾昭燏大加赞赏,“没想到李公的散文也写得如此好。”
短短的一句话,李霖灿的脸却红了。
多年以后,李霖灿还在回忆录中写道:“有生以来,她是第一个,也应该是唯一一个夸我散文写的好的人,就在日机的轰炸之下,就在点苍山边,清碧溪上。”
几个月后,李霖灿受恩师滕固之邀前往丽江对纳西族文字和语言进行整理。在玉龙雪山,李霖灿被其磅礴的风光吸引,画风也为之一变,还与人发誓以后要建立一个“雪山画派”,但是不久之后,官方的资助金已经花光,他已经连饭都吃不饱了。他去信向滕固求援,不久便收到汇票,附言称得知情况后立即进行了募捐,这其中也有曾昭燏捐赠的50元。
那50元他保留了很长时间也没舍得花。
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位让他心动却始终没有勇气表白的“考古老师”给了他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改变。曾昭燏十分佩服他的文学功底,并对他的朝气和勇气感到钦佩,同时“纳西文字又是世界上硕果仅存的活文字,在文字领域里进化的程度不亚于甲骨文。”如此的评价让他得到了中央博物院难得的一个入职名额。曾昭燏在给博物院主任李济先生的推荐信中特别声明,“这一个年轻人曾到过大理,同我们一同在苍山上考古。他旧学底子不太好,但冒险犯难勇往进取的精神,在现下当今人中,百不得一。”
由此,中央博物院多了一个画家出身的助理考古员。他在丽江与曾昭燏一同工作了四年,“初出茅庐的我,第一次接触到学术机关的空气温馨,这一点温馨,影响到我后来的终身要从事研究工作的决定。”
3
1943年,战事需要,中央博物院从昆明回迁到四川李庄,李霖灿也已经基本完成了对纳西文字的考察,正与人合作编写《么些(纳西)象形文字字典》,需要一个相对平稳的工作环境。李庄地处内陆,与战事相对隔绝,是个搞学术的绝佳所在(后来被中国历史学界认定为中国四大抗战文化学术重镇之一),傅斯年、梁思成、周祖谟、林徽因等文化名人齐聚于此,更重要的,这里除了有一张可以安心学术研究的桌子和浓烈的人文气息之外,曾昭燏也回到了这里。
字典的编写工作枯燥单调,撰写工作量极大,李霖灿专心研究,曾昭燏就主动担当起繁重的撰写工作,每天考古工作结束后别人都吃饭休息了,曾昭燏就来到李霖灿这里,仔细修改和校对,并对一些需要润色的章句上施展她高超的文采。他给她烧水,她给他沏茶,累了就推开门望着远处的土山和夜空随便聊上几句。所谓举案齐眉,大概如此吧。
因要同时发行中文和英文两个版本,曾昭燏便发挥自己的英文特长,还独自完成了英文版的前言。天气冷得连墨都冻得粘稠了,曾昭燏却写了整整十张纸的前言。让李霖灿再一次吃惊的是虽然他第一次见到她就目睹了她高超的书法,但是用毛笔写英文还能如此龙飞凤舞就更让他瞠目结舌了。
这本字典后来作为中央博物院的第二种专刊出版,巧的是,第一种专刊则是曾昭燏的《云南苍洱考古报告》。
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里有太多微妙的情感流动了,虽然两个人都未挑明,但眼底眉梢的情愫却无法掩饰,曾昭燏在休息日义务给博物院的同事们上英语课,李霖灿每讲必到,人们也习惯含着微笑把第一排正中的位子留给他。夜里大家都在一个通铺上睡觉,男女分开睡在一间屋子的两铺大炕上。那时候没有电灯,煤油灯倒是有,但是煤油短缺。同事们睡不着便摸黑聊天。每次都是从天南海北的各自家乡的风土人情讲到文学上来,更多的时候就是对着窗外的月亮玩古诗接龙。
有天晚上,李霖灿突然起头背起了“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那些考古专家们对中国古典诗词并非很熟,还在发楞,对面炕上的曾昭燏已经开口接上了:“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背了大半篇,最后一段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于是大家哈哈一笑各自睡去,没想到半夜时分,李霖灿突然被曾昭燏推醒了,这位梳着短发的长自己四岁此时已经三十多岁的名门闺秀竟然兴奋得像个小女孩,她不住地敲打着李霖灿的肩膀,嘴里大呼小叫地说着,“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那一夜的春江花月成了李霖灿终身难忘的一件往事,多年以后还在回忆录里提到,“往事如烟,清景如画,如今这种嗜书如命的高情雅致,真的愈来愈少见到了”。
4
抗战胜利后,中央博物院迁回南京。接下来最重要的一件任务就是执行国民政府的关于将博物院馆藏文物运至台湾的命令,那时候曾昭燏已经升任中央博物院院长了,政府的命令自然不能抵抗,但是她还是多次呈请暂缓文物的转移。“国家的文物,没有政治性,应该留在离它出土最近的地方。“更多次致函当局,”文物存京可安然无恙,而运出文物,在途中或到台之后万一损失,则主持此事者将成千古罪人。美国既不放弃其军事根据地之台湾,故此种文物更易流入异国。请慎重考虑,权衡轻重,要求较安全之策。“但此等言语无异于与当局决策对着干,最终仍是未能遂愿。
即便如此,曾昭燏还是以各种理由,比如文物太大太重易碎等借口截留下很多重要文物,比如国宝级的司母戊大方鼎。
除了军警押运外,博物院方面也要派出人员从专业角度陪同押运,曾昭燏想到了李霖灿。
多年的风雨相伴,红颜相知,那一夜的分别,重聚之时要多久?李霖灿拉着她的手哽咽无语,曾昭燏说。“李公,不必难过,依我看,不出三个月,你们就都又回来了。”
“那么,您呢?”
“我与你们不尽相同,是因为我的祖先曾经围攻过南京都城,世道循环,我主持(院务)只当如此……”
有没有情话绵绵,谁也不知道,曾昭燏是相信祖国总会统一的,并对他日再见充满了期待和信心。李霖灿“奉命唯谨”,在台湾重建文物馆,将曾昭燏交给自己的这些宝贝细心看管着。他满心期待的等啊等,三个月、三年,三十年,相见之日似乎遥遥无期。
他多次写信回大陆,无奈天涯路远,信也石牛入海,海峡相隔,所有的问询都收不到。多年之后,一位日本学者来参观台湾故宫博物院,席间李霖灿向这位学者打探大陆文物的相关消息,猛然听到“南京博物院曾昭燏女士坠塔身亡”,“犹如晴天中的一声霹雳,这怎么可能呢?一代学人、女中豪杰,竟这样酷烈悲惨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和一世英名!”
1995年6月10日,李霖灿用颤抖的手记下《不胜沧桑话点苍——纪念曾昭燏女史》一文。文章的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昭燏女史:我以82岁老翁的年纪,在30年之后来为您含泪作传,心下无限悲痛感伤;因为: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也!”
随后不久,李霖灿辞去工作,他再不忍心看着这些由曾昭燏亲自交到自己手上的文物随日月斑驳。睹物思人,谁肯相信当初相许的三月之期竟成永诀。
1996年,曾昭燏的一位挚友来到台湾见到了李霖灿,临走时李霖灿请他将一件东西交给曾昭燏。朋友以为李霖灿尚不知道曾昭燏的死讯,李霖灿却惨然一笑,“早知道了。只是年老无力,无法亲上祭香。只好请你帮忙把这篇字带到她坟上焚化吧。”三年之后,李霖灿去世,那篇《不胜沧桑话点苍》竟成了一代散文大家除去专业文字之外的绝笔。
若干年前,苏东坡曾有诗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那些夜诵《春江花月》的日子、那些毛笔写英文的日子,那些《清碧溪游记》的日子,似乎再也回不来了。
本文已发表于2018年《各界》杂志,转载请联系lchua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