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时代面前不能左右命运。我们那一代人是共和国的脊梁,吃尽了苦,也尝到了改革开放的甜头。我写她,是因为她的命运是我们这代人中的典型。
作者简介:李景宽,黑龙江省艺术研究院国家一级编剧,原《剧作家》杂志社剧本编辑。退休后,写作散文近二百余篇,多篇刊登在《小说林》《岁月》《中国当代小作家》《绥化晚报》等报刊杂志上,由教育部统编版中小学语文教材主题阅读首选读本《伴悦读》(长春出版、山东出版社出版)入选七篇。
1963年夏天,我们这届城乡三千余名小学毕业生考初中,总分排在100名以上者,分配到全省重点学校肇东一中,分两个班,我有幸分在了这所名校的初一.一班。入学后,我就迫切地打听这届总分第一名的状元是谁,竟然是我班的女生孟繁文。她矮个,圆脸,双颊通红,像红苹果。据说,在三友小学她是体操队队员,每次排体操节目都少不了她,由于她长得小,排叠罗汉她是顶尖的那个。她的座位在第一排,跟同样矮个的姜春喜同桌。姜春喜精瘦的,是从乡下考来的,没住校,住在城里姨奶家。他不爱说话,像个受气篓子。我们的座位每周都左右移动,一次,他俩的书桌靠墙,姜春喜坐在紧里面,下课了,他从课桌底下钻了出去。惹得她很恼怒,质问他,他嗫嚅地说,我怕叫你起来你不高兴。其实,她不是那样人,为人爽快大方,乐于助人。别看个子小,她是班里响当当的高材生。上初中科目增加了五六科,在课堂上老师每次提问,她总爱举手发言,学习成绩仍保持在前几名,数学、语文、俄语等科目每次考试,都90分以上。作文也是尖子,朗读也好,声音清脆,感情充沛。在作文讲评课上,班主任语文老师王浴海先生经常把她的作文当作范文朗读。班里办手抄壁报,她是编委和编辑。
她活泼好动,在班里很活跃,有时淘气胜过男生。校园西侧有一口水井,那年初春,她和班里四名女生为了从水井里捞冰吃,竟然模仿猴子捞月亮,竖到井里,被教导处黄主任撞见了,黄主任一向对待犯错误的学生霹雷闪电,这次破例,和颜悦色地叫她们上来。等到她们上来之后,他雷霆万钧一顿猛尅。从此,这口井上了锁,“猴子捞月亮”再也未能重演。按照她的学习势头,上高中手掐把拿,将来准能考入名牌大学,当教授或科学家毫无疑问。然而,初三的课程刚结束,就赶上了“文革”,她被卷入其中。她在运动中,并无过激行动,贴大字块,跟着喊口号。复课闹革命时,她被推荐选拔上了高中。我和她分在一个班,班里还有姜春喜等初中同班同学。1968年,她作为知青下乡插队落户了。1969年11月份,有幸老三届分配工作,她分配到家乡风机厂,由于能写一手好文章,就在厂工会抓宣传工作。写稿,办板报。后来,又调到机床厂。1972年,到了男婚女嫁年龄,她跟高中同学李国君结为夫妻。国君和父母及三个弟弟一个妹妹一起生活,婚房设在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婚前,婆婆给她20元,让她去商店买了两块布料,算是压婚衣。又给她180元,让她买块手表,还给做了四套被褥。国君自己绘制了大衣柜、写字台的图纸,请木匠打制。还做了圆茶几,两把椅子,都是实木的。他俩结婚花去了婆家800多元,在当时够奢华了。娘家陪送了一对小柜、两套被褥,还有门帘、窗帘、大衣柜帘。结婚那天,婚车是一台大货车,接亲和送亲的挤在一起,在土道上颠簸。婚后的日子平淡无奇。一家八口,公公每月工资五十多元,她和丈夫月工资各33元,上交各20元。全家人和谐相处,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丈夫对她的好远远超过她对丈夫。刚结婚时,她在机床厂上班,两班倒,每到夜里12点上班时,丈夫总是从热被窝里爬起来送她,那时连自行车都买不起,一直徒步把她送进车间,他才回家再睡觉。家里厕所在屋外,每次她上厕所,怕她害怕,都是他陪着。公公婆婆对她好,从来不挑她毛病。她在娘家没做过家务,更别提做饭菜了。既然做了人家的媳妇,她认真学着干。有一次蒸馒头没蒸熟,公婆没有指责,但她心里忐忑不安,愧疚了好几天。丈夫总是跟她抢着干家务活,洗衣、做饭,打扫屋子。婆婆身体不好,她总是不让婆婆干重活。婚后三年,她的儿子出生了,一家三口搬出去过了。由于国君的串联,她调到丈夫所在的变压器厂材料科做行政工作。这个变压器厂办得很红火,经常上报纸,登广播。可惜,她的文才没有得到发挥。
1977年恢复了高考制度,尽管考生年龄不限,但在“文革”中高中课程没有学完就毕业了,重新补习已来不及了,再说她已经结婚了,有了孩子,也就没有心思考大学了。后来,又有了女儿。工作之余,读书是她的最大爱好,也是她的精神慰藉,书滋养着她的心灵,也滋养她的文才,才不至于干涸。在家里,她比较强势,也比较讲理,干活煞实麻利。丈夫勤奋好学,八十年代中期,他靠自学,通过了技术员考试,获得了干部资格的同时,也评上了技术员职称。后来,又晋升为助理工程师,又经过严格考试获得了电器工程师职称。但他与世无争,认真做好本职工作。她相夫教子,把满腔的愿望寄托在儿女身上。先后将儿女送上了大学,她也人到中年。当儿子大学毕业,在大庆工作,结婚生子,她已到了晚年。她的脾气在女人堆里不算好,可是她跟儿媳处得像母女俩。这个厉害的老婆婆何以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儿媳呢?当初,她每天用带着放大镜的眼光,观察和发现着儿媳的缺点。等孙子的出世,婆媳关系变化了,两个女人的心思都用在小宝宝身上了,婆媳俩找到了共同点。她渐渐地用显微镜的眼光不断地发现着她的优点。儿媳对丈夫的关心和包容,对婆婆的孝顺;婆婆虽然厉害,但通情达理,于是乎,两个外姓女人在齐心合力为这个家庭付出中,从行动一致,到心灵相通,婆媳关系变成了母女关系。她和丈夫一直相爱,丈夫宠着她。她说:我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虽说没有大富大贵,但也不缺吃少穿……我们由同学成为夫妻,由年轻时懵懂的爱情,演变成不离不弃的亲情。几十年的时间,让我读懂了我的丈夫,他智力上乘,情商不高。他为人低调,做事有始有终。他勤奋好学,为了学技术,不辞辛苦,多次去外地进修。他凭着过硬的本领,为这个家积累了财富。对我,他不会甜言蜜语,对别人也不会阿谀奉承。他不善言辞,嘴很笨,他不儒雅,不懂浪漫,也不幽默,说话直来直去,更不是风度翩翩,绝对不是“高大上”。我俩吵过架,拌过嘴,他总是委屈自己,迁就我的脾气。他对我的种种好,对我缺点的包容,对儿女的挚爱和关怀,对家的忠诚和付出,那是表述不完的……可以这么说,他是儿女的好父亲,是我的好丈夫,好老伴。我的老伴不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也不是最优秀的,但却是最适合我的。假如真有来生,我肯定还嫁给他。2014年7月17日,初中班主任、语文老师王浴海先生从北京回到肇东,我们师生聚会,她也参加了。宴会后,王老师提议出版一部师生文集,指定由我做主编,向大家邀稿,改稿。不久,我到她家去催稿,见到了她和李国君。国君老实巴交,没有更多的话。她说话还是那样诚实,直来直去。她说几十年不动笔了,怕写不好。我鼓励她,你是班里的状元,又是作文尖子生,有老底儿。她脸红了,说快别提当年了。不久,她一连写了四篇文章。我又鼓励了她,随后她又写了三篇,越写越好,文采飞扬。她说,我感觉不吐不快,写时不考虑什么主旋律,想写啥就写啥,也不知对不对,反正都是我的心声。我说,你这就对了,不受外力支配,写作随心所欲,这才能写出好文章。为什么她多年不动笔,拿起笔来就能写出好文章呢?生活阅历的积累,人生的感悟,文才的积淀,这都是必要的条件。更重要的因素是,至今她仍保留一颗真诚之心,这是童心未泯的表现。这部文选由恩师命名并出资,2004年11月,《语文教育深处的风景——五十余年后师生文集》由香港紫金花出版社出版了。孟繁文写的七篇都入选了。
她在《六十六岁写“作业”》中,吐露了心声:十年浩劫打破了我的大学梦,也毁了我的前程。我痛苦,我挣扎。几十年中,我无数次梦见自己走在大学的校园里,或是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听课,但人生有太多的无奈了,命运是如此的捉弄人,而我又无力改变什么。几十年间,我一直在工厂工作,而我们的同学中有县委书记、卫生局长、水利局长、老干部局局长,有医学专家、机关干部,更有剧作家,而我自己什么也不是,现在老师让写作文,我感觉好难啊……那几天我寝食难安,不写吧,我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不行,我不是这种人;写吧,我心里没底,不知写什么好。天啊,可难坏我了……不服输的倔强性格促使我拿起了笔,经过搜肠刮肚地思考,我决定:干脆,就写我身边的人和事吧。于是,她写妈妈、丈夫、儿媳、孙子、小学体育老师,写跳广场舞等等,都是她身边的人和事,写起来顺手,皆是真情流露。不愧为状元,思路正确,行文流畅,一气呵成。她交上作业,仅一个小时,我就拜读完了,给她打去电话,我说:我一口气读完了你的文章,一个字:好。三个字:非常好。语言朴实,流畅。她追问:真的吗?我再次做了肯定地回答。倘若从此她一直写下去,我敢说她会成为优秀的作家。可惜,她并不爱好写作。以后,她再也没有写文章。我与她加了微信,她的网名“文太太”,真的当上了一个普通的老太太。但她又不普通,我每次在网络平台上刊发散文转发给她后,她都留言。我每次发文看留言时,都特别爱看她的留言,真诚而有见地,对我很有启发。去年11月份,在11天里初中同班同学贾云厚、姜春喜相继去世。孟繁文和她的丈夫李国君参加了姜春喜的葬礼,我才知道,上高中时,姜春喜和孟繁文、李国君特铁,尤其晚年,用她的话说,“我家的饭他没少吃”。送走了姜春喜,她嗓子一直在疼,心情就不必说了。可见,我班这位小考初的状元,还是个有情有义的老太太。今年她七十三岁,身体还很健朗,乐观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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