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36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36
寻诗
寻诗争似诗寻我,伫兴追逋事不同。巫峡猿声山吐月,灞桥驴背雪因风。药通得处宜三上,酒熟钩来复一中。五合可参虔礼谱,偶然欲作最能工。
【笺说】
此诗原稿见于《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百二十一则,惟颈联二句有较大差异,且有自注多条。杨绛在《钱锺书手稿集》序中说,容安馆日札是1953年开始写的。可见此《寻诗》,当不早于1953年,《槐聚诗存》系于1949年,整整早了4年,实在是有误。
《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百二十一则记此诗,末云:“叔子书来,谓余三年来罕作诗,今忽富篇什,殆渠所启发,因赋此答之。”此语,可见钱锺书自1950年以来,三年来很少作诗。亦可见此诗是由于冒效鲁的督促而起。
此诗谈诗艺。钱锺书善于谈艺,除著作外,此《槐聚诗存》中论诗之诗,亦应注意。主要是《戏燕谋》、《少陵自言性癖耽佳句有触余怀因作》与此首。《叔子寄示读近人集题句媵以长书盍各异同奉酬十绝》虽牵扯诗艺,主旨则在于诗学也,尚不在此列。
《戏燕谋》一长篇,主意在于“狡狯偷天比狐白”一句,指出“偷天”比“偷势”、“偷意”、“偷句”均要高明,此意可参看《谈艺录》谈李贺“笔补造化天无功”的论说。
《少陵自言性癖耽佳句有触余怀因作》一题二首,主旨在于要善于“体物”和“入律”,即“声欲宣心词体物”与“敛思入句谐钟律”二句,阐发杜甫“性癖耽佳句”之意。
此首,则论“灵感”,尤在于“灵感”之捕捉。
此外,集外诗亦有谈诗艺者。钱先生在蓝田师院时,曾有《燕谋冒雨出曰觅诗料遂作三绝》(见《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二册298页,未收入《槐聚诗存》),可称为此《寻诗》一诗的滥觞。其一:“肺中沛出陶元亮,眼底忽生陈简斋。此事如何容力取,有时自至始为佳。”其二:“当前即景忽成诗,取譬追逋尚觉迟。一笑寻诗力对景,只如放债勒还期。”其三:“未尝力构来斯应,子显名言举似(当为'示’)君,岂是骑驴随踏雪,便能倚马往凌云。”作意与遣词,多有与此诗相同处,似可为此诗之解提供助力。
寻诗争似诗寻我,伫兴追逋事不同。
首联写道,诗人去寻诗,怎会比得上诗来寻自己,苦心积聚诗思和诗思一闪去追捕,这两件事是不同的。
上句的“寻诗”,寻找诗歌灵感或诗料;陈与义《渔家傲》词:“我欲寻诗宽久旅,桃花落尽春无所。” 钱先生在《《燕谋冒雨出曰觅诗料遂作三绝》》的其二认为,“一笑寻诗方对景,只如放债勒还期”,认为作诗之如“欠债”,被此“景”如债主追逼,难有还期,或草草偿债塞责。这是说着力“寻诗”的不足之处。
“诗寻我”,诗的灵感自来。前人多有写及此意,如杨万里《诚斋集》之卷三七《晓行东园》诗:“好诗排闼来寻我,一字何曾捻白须。”钱先生在《谈艺录》中说:“余于晚清诗家,推江弢叔与公度如使君与操。”对江湜甚为推崇,当亦熟读江湜诗,颇疑此诗也是由江湜《由常山至开化折廻江山凡山行四日共录绝句二十首》之一所引发:“我要寻诗定是痴,诗来寻我却难辞。今朝又被诗寻着,满眼溪山独去时。”这要比杨万里的把“诗”拟人化来“排闼来寻我”,更要生动得多。“诗寻我”,则是钱先生力主的,他说“此事如何容力取,有时自至始为佳”(《《燕谋冒雨出曰觅诗料遂作三绝》》其一)。
下句的“伫兴”,蓄积感情;此处用为积蓄诗情,苦心为诗。《全唐诗·诗人小传》:“(孟)浩然为诗,伫兴而作,造意极苦,篇什既成,洗削凡近,超然独妙。”
“追逋”,追捕逃犯;亦比喻捕捉一闪而逝的诗句。语出《苏轼诗集》卷七《腊月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此语,钱先生在《燕谋冒雨出曰觅诗料遂作三绝》第二首中亦用“当前即景忽成诗,取譬追逋尚觉迟”。
关于“对景成诗”与“追逋觉迟”,钱先生在《谈艺录(补订本)》三六则讨论及“放翁高明之性不耐沉潜,故作诗工于写景叙事”,举其“其自道诗法”的诗为证,如《题萧彦毓诗卷后》:“法不孤生自古同,痴人乃欲镂虚空。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等诗,然后钱先生说:
可见其专务眼处心生。东坡《和陶潜归田园居》则曰:“春江有佳句,我醉坠渺茫”;唐子西《春日郊外》则曰:“疑此江头有佳句,为君寻取却茫茫”;陈简斋《春日》则曰:“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皆不如放翁之眸而可得、拾而即是也。
钱先生接着在【补订】中说:
简斋屡道收取眼底诗为笔下诗之难,他如《对酒》:“新诗满眼不能裁”;《题酒务璧》:“佳句忽堕前,追摹已难真。”放翁虽偶言此,如《剑南诗稿》卷九《草堂拜杜陵遗像》:“公诗岂纸上,遗句处处满。人皆欲拾取,志大才苦短。”而所常兴叹者,事冗年老,遂不能眼到笔随也。《剑南诗稿》卷二十二《杂题》:“山光染黛朝如湿,川气镕银暮不收。诗料满前谁领略,时时来倚水边楼”;卷二十五《晨起坐南堂书触目》:“奇峰角立千螺晓,远水平铺匹练收,诗料满前吾老矣,笔端无力固宜休”;《晓眺》:“个中诗思来无尽,十手传抄畏不供”;卷三十三《山行》:“眼边处处皆新句,尘务经心苦自迷。今日偶然亲拾得,乱松深处石桥西”;卷四十二《春日》:“今代江南无画手,矮笺移入放翁诗”;卷八十《日暮自湖上归》:“造物陈诗信奇绝,匆匆摹写不能工。”欧阳永叔评文与可诗:“世间原有此句,与可拾得耳”,见《东坡题跋》卷二《书昙秀诗》,放翁“偶然亲拾得”语本之。杨诚斋言得句,几如自献不待招、随手即可拈者,视放翁事更易。《诚斋集》卷十三《啸经潘葑》:“潘葑未到眼先入,岸柳垂头向人揖,一时唤入诚斋集”;卷十八《船过灵洲》:“江山惨淡真如画,烟雨空濛自一奇。病酒春眠不知晓,开门拾得一篇诗”;卷三十七《晓行东园》:“好诗排闼来寻我,一字何曾撚白须。”方虚谷《桐江续集》卷五《考亭秋怀》第九首:“登高见佳句,会意无非诗。顾视不即收,顷刻已失之”;又卷二十八《诗思》第四首:“满眼诗无数,斯须复失之”;则不脱唐子西、陈简斋窠臼。元遗山《中州乐府》载5《好事近》:“倚窗闲看六花飞,风轻止还作。个里有诗谁会,满疏篱寒雀”;言“有诗谁会”,而不啻言“有句我已拾得”矣。《遗山诗集》卷十三《药山道中》第一首:“石岸人家玉一湾,树林水鸟静中闻。此中未是无佳句,只欠诗人一往还”;言“往还”“欠诗人”而不啻言“此身合是诗人”矣。
于此可见“诗寻我”之境,以及“追逋”之不易。
下句举出“伫兴”与“追逋”的两种作诗的状态,那么钱先生是赞成哪一种呢?先生未明言,只说两者“事不同”。但我们如联系上句,则“伫兴”是对应“寻诗”的,“追逋”是对应“诗寻我”的。尚有一佐证,钱先生《燕谋冒雨出曰觅诗料遂作三绝》其二的“当前即景忽成诗,取譬追逋尚觉迟”,“成”,原由“来”改,可见是说“即景忽来诗”,可见是诗来寻我,其来迅忽,故要“追逋”。可见,钱先生虽未明说,是赞成“追逋”一事的。由于“追逋”的是“清景”(东坡语),才有下一联对“清景”的描写。
巫峡猿声山吐月,灞桥驴背雪因风。
颔联写道,诗人的诗思,产生于巫峡的哀猿叫声中,产生于山峰吐月时,也产生于灞桥的驴背上,因风飞舞的飞雪中。
此联,钱先生原稿有自注:“《分甘馀话》曾以胡擢、郑綮二人语相比。”《分甘诗话》为清王士祯所作,卷一有:“唐郑綮云:'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胡擢云:'吾诗思若在三峡闻猿声时也。’”
上句的“巫峡猿声”,原语出《宣和画谱》:“胡擢博学能诗,尝谓其弟曰:吾诗思在三峡间闻猿声时。”三峡猿声,见郦道元《水经注·江水》:“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山吐月”,语出杜甫《月》:“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此言杜甫,看见山上月生,而有诗思,写出了《月》一诗。
下句的“灞桥驴背”,原语出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记唐相国郑綮与人对话:“或曰:'相国近有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又,《韵府群玉》:“孟浩然尝于灞水冒雪骑驴寻梅花,曰:'吾诗思在风雪中驴子背上。”诗人多有咏灞桥风雪者,如陆游《巴东遇小雨》:“从今诗在巴东县,不属灞桥风雪中。”骑驴,几成诗人雅事,如陆游就有“此身何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之句。
“雪因风”,因风雪飘;宋向子《鹧鸪天》词:“已愁共雪因风去,更着繁弦急管催。”
颔联二句写出了“诗寻我”的适宜情境,是和外界的感发有关,而不是闭门造车的枯肠搜索。
药通得处宜三上,酒熟钩来复一中。
颈联说,李义山说,得到诗句在厕所,可见诗思就应该产生在马上、枕上和厕上;酒喝醉了,就如酒把诗钩来,就又要来一醉。
“药通”一句,钱先生在与人书中云:
药通二字本李义山《药转》七律首句“换骨神方上药通”,牵合末句“忆事怀人兼得句”。忆冯注玉溪引释道源、朱竹垞说此篇乃咏如厕,而冯不从其说;陆祁孙《合肥学舍札记》卷五亦云盖咏腹疾。拙诗取其与“三上”呼应(“厕上”)耳。点窜古语,不值方家一笑。(转引自罗厚《钱锺书书扎钞续一》第六十六札,载《记钱锺书先生》。)
可知“药通”,即如厕;语出李商隐《药转》诗:“换骨神方上药通”。而“得处”,系指诗句产生之处。那么“药通得处”,乃是指得到诗句之处在厕所。
“三上”,意谓马上、枕上、厕上;语出欧阳修《归田录》:“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
下句的“酒熟钩”,古人称酒为“钓诗钩”;苏轼《洞庭春色·咏酒》:“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钱先生原稿此句的自注为:“唐彦谦《索虾》云:'姑孰多紫虾……极美宜于秋。……既名钓诗钓,又作钩诗钩。’”那是指“紫虾”为“钓诗钩”,适用于原句“钩来恰值秋虾美”。现在此句修改为“酒熟钩来复一中”,钱先生的原注就不适用了,苏东坡的《咏酒》之句就十分贴切了。
“复一中”,即“复中圣人”,又一醉之义;“中圣人”,为酒醉,语出《三国志·魏书·徐邈传》:“徐邈字景山,燕国蓟人也。……魏国初建,为尚书郎。时科禁酒,而邈私饮至于沈醉。校事赵达问以曹事,邈曰:'中圣人。’达白之太祖,太祖甚怒。度辽将军鲜于辅进曰:'平日醉客谓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邈性脩慎,偶醉言耳。’竟坐得免刑。……(文帝践祚)车驾幸许昌,问邈曰:'颇复中圣人不?’邈对曰:'昔子反毙于谷阳,御叔罚于饮酒,臣嗜同二子,不能自惩,时复中之。然宿瘤以丑见传,而臣以醉见识。’帝大笑,顾左右曰:'名不虚立。’”关于此典故,钱先生在《管锥编》第二册730页论及《太平广记·异苑·徐邈》,辨说此事:
鲜于辅解“中圣人”曰:“醉人谓清酒为'圣人’,浊酒为'贤人’”;俞德邻《佩韦斋辑闻》卷一谓其说出于邹阳《酒赋》:“清酒为圣明,浊醴为愚騃”,皇甫松《醉乡日月》中“圣”、“贤”、“愚”、“君子”、“中庸”、“小人”诸品目皆本之,是也。赵一清《东潜文稿》卷下《徐邈“中圣人”说》谓鲜于辅“未得其解”;《左传》襄公二十二年御叔曰:“焉用圣人?我将饮酒而已!”邈用其语为廋词,他日文帝问曰:“颇复中'圣人’不?”邈引子反、御叔事为答,足见其以《左传》语为调笑。窃谓鲜于得邈语原意,邈作游词以乱本真耳。
颈联两句说,诗句的得到,往往在不经意的“三上”和酒醉之时,并不是刻意作出来的。
五合可参虔礼谱,偶然欲作最能工。
尾联总结说,这可以参悟孙过庭《书谱》中的“五合”之说,按他的说法,偶然欲作时,诗是最能精工的。
上句“五合”,唐书法家孙过庭,字虔礼,著《书谱》论书法有五合之说:“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虔礼谱”,即指孙过庭所著《书谱》。
下句“偶然欲作”,由孙过庭《书谱》五合“偶然欲书”变化而来,指偶然要作诗。此意,钱先生在《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二百七十二则亦有详尽论说,引于此,权作笺说结语:
《围鑪诗话》卷四云:“凡偶然得句,自必佳绝。若有意作诗,则初得者必浅近,第二层犹未甚佳,弃之而冥冥构思,方有出人意外之语。更进不已,将至焚却坐禅心矣。晚唐多苦吟,其诗多是第三层心思所成。盛唐诗平易,似第一层心思所成。而晚唐句远不及盛,不能测其故也。”按浪仙句为“焚却坐禅身”,修龄误引,句遂不通。所谓“第三层意”,王东溆《柳南随笔》卷六有一则似本此者:“作诗有神来之句,所谓'拾得’也。若有意作诗,则初得者为第一层,语必浅近,即第二层犹未甚佳,直至第三层方有妙绪。然第三层意必出之自然仍如第一层语方佳,不然雕琢之过,露斧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