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论大学国文（七）梦游诗经馆记

1904年“癸卯学制”开启中国现代学制，实行分科教学。语文一科，当时叫“中国文学”，与今天文学概念不同，是指文章之学。民国大师讲国文，重视文章之学，所以有刘半农《应用文之教授》这样的议论。然而“文章”一词，蕴含甚广，既包括应用之学，也包括文学，所以民国大师论国文，往往能够兼顾。

唐文治是经学大师，1907年至1920年任上海南洋公学校长——南洋公学即后来的交通大学。唐校长重视大学国文教学，大学一年级至四年级全开国文课，并亲自讲课。又每年举办国文大会，进行作文比赛，获奖的优秀作文编辑成册，以《南洋公学新国文》名义正式出版，在社会上影响很大，一些学校甚至用来作大学国文教材。

《南洋公学新国文》，当时题为“南洋公学国文成绩”，共2编12册，1编1914年7月由苏州振兴书社出版，2编1917年夏出版。（来源：上海交大校史博物馆）

《南洋公学新国文》所收作品，主要是议论文，亦即文章，如《原孝》《原俭》《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说》《大学戒自欺孟子痛自暴自弃说》《夫志气之帅也说》《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说》《秦始皇上泰山刻石颂功德论》等等。

不过也并不禁止文学创作。据某生回忆，国文大会命题专有一类“文苑体”，1916年的“文苑体”是唐文治校长亲自命题的，为“拟寿陵余子游学邯郸记”。该生知道阅卷者为国文教师李颂韩，是唐校长的大弟子，他在上课时，常常痛骂留学生抛弃国学为忘本，学习西学皮毛为镀金，并劝告我们不必出洋。该生于是揣摹其意，把“寿陵余子”比作留学生，邯郸暗射美国，大意写他如何不屑读孔孟之书，如何背井离乡到邯郸追求新学，以遂富贵之愿，后来又如何失望懊丧，流落他乡，沦为乞丐，造成“一失足，千古恨”的下场。榜发，居然名列前茅，并得唐校长的评语：“文有寓意，喜笑怒骂，皆成文章，用笔奇幻不测，隽才也。”可知南洋公学并不废文学。

唐文治，经学大师，并非终日道貌岸然，亦有非常有趣的一面，曾作《梦游诗经馆记》一文，其大意云：戊午年冬至那一天，我与朋友喝酒，夜半方归，卧即入梦，梦至一处，楼台殿阁，峥峙无数，写着“诗经馆”三个字。又分列各个分馆。先来到“政治馆”，见东墙悬一联云：“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不竞不絿，不刚不柔。”导行者说：“此政治学也。”我赞叹说：“真是天然佳联。”导行者说：“先生喜欢对联，可召'卫风馆’馆主过来。”不一会来了一个女子，全身皆白绢衣，胸前有金绣“卫风”二字。我问：“你也会对对子吗？”女子说：“是的”。我就着醉意，用诗经里的话说：“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女子应声答道：“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很诧异，想：“我好像是在梦中，就让我再以梦为题出一联”，说：“维熊维罴，维虺维蛇。”女子应声答道：“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我一心想要难倒她，就说：“我有一个上联非常难对，你一定对不出来：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女子微微一笑，说这并不难：“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我于是大感佩服，遂与女子畅谈诗经心得，聊得非常投机。忽然听见四面都是吟诵诗经的声音，音节清越，如在天界。我赞叹说：“美哉！人间能得几回闻？”于是突然醒来。其后十多天，这个梦境一直都盘旋于脑中不能淡去，所以就把它记了下来。（原文文言，笔者略作翻译）

读此记梦之文，稍有文学常识的人都会联想起《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唐文治化俗为雅，把意淫之题化为诗教之题，颇能引导爱好文学的学生走上国学正道，可谓用心良苦。

又，民国年间颇流行游园惊梦一类的题目，1932年陈寅恪为清华大学拟入学考试国文题，一为以“孙行者”对对子，一为命题作文“梦游清华园记”，事后其分析题意说：“盖曾游淸华园者，可以写实。未游淸华园者，可以想象。……若应试者不被录取，则成一游园惊梦也。”

然不知此类“游园惊梦”的题目，是否受唐文治启发？尚不见有人考证。

（摘自笔者即将出版的《民国大一国文资料研究》一书）

何二元，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大学语文”专职教师，中国首家“大学语文研究所”所长，“大学语文研究”网站站长，“全国大学语文教师群”（190089416）群主。网络化生存，体制外行走，这里有大学语文界的独特风景。文章公众号：大学语文终身义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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