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爽和装不爽

上卷 第五十回 第二十八节:

【原文】

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忽见薛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了!我找了他们姐妹去玩了一会子。”薛姨妈笑道:“昨儿晚上我原想着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天园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歇的早,我听见宝儿说:'老太太心里不大爽。’因此如今也不敢惊动。早知如此,我竟该请了才是呢。”贾母笑道:“这才是十月,是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着呢,再破费姨太太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了。”凤姐儿笑道:“姨妈怎么忘了!如今现秤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银子收着,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心里不爽,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姐倒得实惠呢。”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这和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你不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么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凤姐笑道:“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要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做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姨妈要银子了,我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太太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个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众人都笑倒在炕上。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给他求配。薛姨妈心中因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说明,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惜了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亲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了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如今他母亲又是痰症。”凤姐儿也不等说完,便嗐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做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管。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有了人家,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也知凤姐儿的意思,听见已有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散。一宿无话。

【端木持易见解】

这一节我们知道,贾母“老太太心里不大爽”,为什么不爽呢?

早前我们说了,年底了,来找自己要钱的太多;大观园建好了,自己的工程款还没有要来,或者自己也需要去找人要钱,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呢。总结这两种境况,那就是贾府的钱比较紧张,这才是老太太不爽的原因。

既然老太太不爽,那总归是有人爽了。谁爽呢?

拿到红包的姑子爽了,不给钱空口说白话的宫里人爽了。

王熙凤和贾母想让薛姨妈懂点眼色,主动松点,送电钱来。可是薛姨妈已经只能嘴上说“孝心虔”了,为啥?因为手里没多少(虔)钱了。

这个往开了说,其实也是宫里和贾家的关系的真是写照。难道宫里的人心里就爽吗?估计也不爽。为啥不爽?因为贾家没有主动送银子过来,还追着要工程款。也许并不是真的不爽,只是装着不爽,为啥呢?因为这样才好赖账嘛,毕竟是自己欠人家的。就像魏东亭为康熙花钱,要不来拨款,只能自己不爽。康熙或许也不爽,因为你魏东亭怎么不自己好好经营,多送点来?当然,也许是假装不爽,这样才好不还钱嘛。真不爽还是假不爽,也不重要了。想多要,想赖账,真假不爽有区别吗?

人啊,肯定都是想着多要,能得实惠才是最重要的。得不到呢?才会说些漂亮话,大方话。当然,假如真得到了,那才是真正的赞美呢。你不给别人实惠,还想别人捧着你,你得到的永远都是假话。实惠得真话,虚与得逶迤。难道不是最普遍的真理吗?

贾母为什么关心宝琴?真以为是关心她啊?

我想最重要的还是得从实惠二字出发。

宝琴有啥实惠?

嫁妆啊!

宝琴家“各处因有买卖”,“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所以应该是家境殷实,天下十成生意估计都有他们家五六成的,那可不是富家一方,而是富甲天下了。这还不是大大的实惠吗?

所以,以贾母和王熙凤这二位最讲实惠的主来看,宝琴可真是“宝”啊,至于情不情的,这个虚情有啥意思。可是薛姨妈说她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这事儿就不好再提了。

研究金融的陈志武,对金融研究的并不怎么深,但他对封建社会倒真研究的不错。比如他说,封建社会里,家庭或者说家族内部,表面是亲情伦理关系,实际上这是经济不发达,契约关系不完善,只能通过伦理道德来构建经济秩序。所以,封建的伦理严密,密不透风,让人无法自由,喘不过气来,就是因为它的背后是经济利益。它不允许人的情感过多的干扰经济运行,所以逼着情感服从于伦理关系。这说的是十分中肯的。

资本主义相对于封建社会的进步性,就在于它的生产范围扩大到家庭家族之外,社会化大生产带来的经济关系不得不以契约来构成主要的社会关系。这才逐步让封建家庭瓦解,封建伦理瓦解,让封建的家庭经济关系从家庭中脱离出来,社会保障取代家庭/家族的保障,社会立法取代家法/族法。这个时候,家庭的情感才能获得相对的自由。

一切艺术,文学,思想和情感,作为上层建筑,我们必须时刻注意它的经济基础,这样,才能搞清楚它的来源,搞清楚它的必然性。当然,我们研究这种必然性,不是说就一定受制于这种必然性,而是要改变这种境况,即达到超越现实的目的,获得更高的自由性,这才是我们的终极目的。

如果我们的情感过于超前,那么我们就要弥补经济基础的现实不足。否则,理想总是要落空的。如果经济已经足以支撑我们的梦想,那就应该勇敢去追求,而不能裹足不前,深陷现实的泥淖而不敢去想象更美好的生活。不注重现实和止步于现实,都是我们要反对的,既实事求是又超越现实,这才是我们应该主张的进步的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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