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孟鑫|谈古典文论的“术语”
谈古典文论的“术语”
孟鑫
大概我从来以为中国的古典文论是一种未必“登峰”,但在某种层面上已然“造极”的意识形态表现。她既优游从容地散步在思想哲学的寰区,又在文学艺术的桂冠上恣肆地欣悦舞蹈。于是我但逢遇见淹通文论的人物,便一定要投以钦赏的目光呢。
古典文论是在一个浑涵的中国文化的独有语境中才能够产生的,其表达、敷说的方式也一定不是别的文化背景中容易见到的,这一处错综环深,先不赘述。我以为古典文论有一个极为深切著明的特点,便是她的一些“术语”。
熟悉古典文论的人一般都会注意到她的一些用得“味道很足”的辞语,有时竟让你感到“恍兮忽兮”不知所以,但你一定会觉得那种感觉很“妙”、很“玄”、很“高”。譬如你在读严沧浪的诗话时,看到他竟以禅论诗,对比西洋枯淡的文学理论,诗歌的妙处竟能用“羚羊挂角”、“不可凑泊”、“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汉魏盛唐为第一义,大历为小乘禅”这样的譬喻去摹状。自然另你眼界大开,甚至有些跃跃欲试了。然而这些辞语并非等闲随意可为的。
有人认为,古典文论过于玄、过于虚,没有实处。然而这其中的微义却很少有人去揣摩。譬如古典文论中总有“笔力”这个词,一般有“笔力挺拔”、“笔力浑厚”、“笔力雄健”、“笔力孱弱”等,但定然不会出现“笔力豪放”、“笔力优美”、“笔力清丽”这样的词眼。因为笔力是一种文学、文字的表现效果,并非文字风格特点。一种诗文,无论其为何种艺术风格,但只要读来“精力弥满”、“神韵飞动”,能引起你的审美趣味和内心的兴发感慨,若是说理,能做到圆通、精切,便是笔力挺拔遒劲的佳作,这与风格无关,纵然是黄山谷被人讥诮的“拗硬”的风格,但是通过文本的细读、涵泳,则会感到哪一种拗硬中蕴藉着鲜明的艺术感染力,不落陈滥的窠臼,怪涩中又有一种新鲜的审美感受,正如明末竟凌派觉得公安派的作品俗滥了,便在同一种较大的艺术范畴中寻找一种“尖新”以求突破,便成就了“幽深孤峭”的风致。这些都是笔力挺劲的作品。
如果诗文的讽诵中感到旨趣模糊、支离,读来没有真切的感受,比如竟陵派一些走了歧路的诗人,语意破碎,有辞无章,枝而不物,甚至生造辞语,这便是笔力苒弱的下乘之作了;于是笔力一词看似频出,但她有她的一个表达界限,一定不能滥用。曾读到五四时期一位文评家对丁玲的书信体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竟用“笔力雄健“一词来评价,但这部小说主题写爱情相思,所以我初时以为他是滥用,但仔细揣摩,小说中作者表情达意极为畅遂,写爱情,能把心中情思的变化通畅无碍、动荡纵横、舒展由心地写出,这便是雄健郁然的笔力,正如一个强健体魄的人,他的身体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舞动跳荡、自由自在。所以看似无端的文论字眼,却有深微的道理在其中。
再比如“兴象玲珑”和“游词”这两个词眼。兴象何以能用玲珑来摹状?兴是感兴,是情志,象是意象,是表达。玲珑一词则会让我们想到一个圆润光滑的珠子,它滚来滚去,灵动自如。而情志和意象在诗作中的和谐是极难办到的,有的象为情掩,有的情为象蔽,总是不能妥帖恰切,而上乘的诗作,大概就是像一颗圆润的珠子一样,把情志和意象处理得极为圆融谐协。所以此语不虚;词何以“游”?有些人认为游词是浮靡之词,像浪子终日游荡,这便浅而显了,词采的用运是由心而发,那么这个“游”字便要落在“心”上,忠于心之言词是真切的,而离于心之词,就像是游走在情志之外的毫无干系的堆砌。正如文论总会讥讽一些满清词人,说他们步武周姜,规模南宋,但情志不衷,矫揉饰造作,这便是游词了。如此可见,“游词”也不是虚语了。
那么是否所有文论“术语”都有考有据,有因有由呢?古典文论中确实有些故作高妙的,比如上面说的严沧浪的《沧浪诗话》,就以禅论诗,后世便有人以“穿凿”诮之,以为玄乎不可解,又有姜白石的《白石道人诗说》,以道学家眼光论诗,又被人评为“附会”。其实就拿严沧浪的诗话来说,以禅论诗在他之前有早已有之,“悟”、“香象渡河”都以用在论诗的比喻中,名为“诗禅”。禅宗的老祖是一苇渡江的达摩,禅宗精义在“不以言立”的“悟”,而诗的妙处便正是严沧浪说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妙悟”,所以“悟”论诗并没有错,牵强之处是以禅论诗,用“声闻辟支果”来喻晚唐诗,用“大乘禅”喻汉魏盛唐诗,无论如何都是牵强的。这些是要区别看待的。
昔人在吸取思想哲学的精义入文论时,不免有衡鉴不精的流弊,但瑕不掩瑜,善学之、善用之,则必然能达到白石所说的“自然高妙”的境地。
作者简介:孟鑫,字云水,号藏箫楼主。长安人士,现就职三秦出版社。爱好中西文学及文论。擅笛箫,能记谱。
个人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