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子在八路的枪械厂里当师傅?
师 傅
封宇平
最近喜欢参加自驾游,有朋友提议去看一个兵工厂的遗址,赶到那一看,发现本来是一个天然的岩洞,结果被修筑成4层的钢筋混凝土车间,内部主巷道可以开重型卡车,生产的是各种枪支的子弹。
在岩口外,发现一个老人在乘凉,所用的饮水壶是军事博物馆展览的文物级的日本军用水壶,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人,我就过去递烟,攀谈,打听这个老人和那个日本军用水壶的故事。没想到干过军工的老人一听有懂门道的发烧友,能认出是日本人用过的军用品,也爽快地打开话闸子:“这个壶,是我的师傅临别送给我的,他是个日本八路,本名山本啥来着记不清了,当时我给他取了个外号,高兴的时候喜欢吆西吆西的喝酒,就叫他叫做山本五十七!”
老人有浓郁的东北口音,典型的南下干部,一问家乡,果然是吉林梅河口的。说起参加部队,也是一个惊险的故事,那是解放战争刚打起来,国民党的飞机突然空袭梅河口火车站,狂轰滥炸之下,很多军火列车车厢被毁,破碎的枪支弹药飞得满地都是。
由于在车站机修厂干学徒,等空袭结束,老八路们组织大家打扫战场,救死扶伤,临了收拾残破的枪支,老兵们都觉得可惜,他们是从山东调来的部队,抗战的时候都没见过这么多枪支弹药,都舍不得丢弃那些断枪。
当时的学徒脑瓜好使,他临机一动,要老兵们把同一型号的破枪收拾到一堆,他这里拆一个枪管,那里拆一把枪托,七拼八凑,居然组装起一把能拉枪栓,能开火的枪!
老兵们像是发现了宝贝,立马向上级报告,学徒工便火线入伍,编入枪械修理所,成为拆破枪,修坏枪的军工学徒。在他还沉浸在自己发挥用武之地,能够修旧利废,组装能用的枪支的骄傲之中时,厂长给他领来一个沉默寡言的师傅,戴着一副眼镜,肥头大脸的像个厨房掌勺的,要他拜师学艺。
按照车站机修厂的学的规矩,他晚上去买了一只烧鸡,打了一瓶酒,偷偷去了那个新师傅的宿舍。
那个师傅高度近视,开门时本来还很冷脸,回到桌子边戴上了眼镜,看到了酒和烧鸡开始笑眯眯的,把礼物给收下,也算是收下了这个徒弟。徒弟很知趣地退出房门,听到师傅在里面吃肉喝酒很乐呵。
或许是军械所内有炸药,要造手榴弹,炮弹,所以严格禁酒,禁烟,师傅也不敢把酒带进车间。干活的时候要求非常严格,也不指点啥,显得非常保守。
学了几天,学徒发现师傅有些不对劲,整天不说话,也不教技术,只是看他如何拆装枪支,他以为是烧鸡和酒没送满意,晚上又去打酒。
夜里,敲开师傅的门,倒不急于拿出烧鸡和酒瓶,先一下跪在师傅面前,恳求说:“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我是个孤儿,参军入伍,当上军工,是诚心学艺,希望师傅不要保守秘密,徒弟一定好吃好喝伺候好师傅,给您当跟班!跑腿打杂洗衣服,您尽管吩咐!”
师傅点点头,接过酒,小心翼翼地朝自己的一个军用水壶里加注,这个水壶很扎眼,一瞅就是日本军队的制式水壶,等水壶加满,师傅还把酒瓶里的福根给倒到杯子里,美滋滋地喝了,撕烧鸡腿的时候,破天荒先递给学徒一只腿子,见师傅有福同享,估计是话说到地了,学徒也美滋滋啃起烧鸡腿,觉得师傅白天总该教本事了。他屁颠屁颠端起洗衣盆,去打水给师傅洗衣服去了。
神秘兮兮的师傅有自己的一个秘密工作间,经过学徒偷窥,发现有一套机床,师傅专注地用镗刀在给枪管镗膛线。一看就是要功夫,见手艺的活,非常高难度,难怪师傅的眼镜片那么厚,一圈圈的,可能都是看车床看得,费眼神儿。看得学徒心里痒痒,可是师傅不仅不让他进那个操作间,其他的师傅也不敢擅自去开那台车床,仿佛只能是师傅专用,连领导都把那车床当宝贝。
估计是酒瘾犯了,师傅利用午饭时间,装作喝水,其实军用水壶里面是酒。正宗的高粱烧锅。
几口酒,就着土豆茄子,师傅很快就摇头晃脑的,厚厚眼镜片也在鼻梁上支不稳,掉下地,摔断了腿。
厂长过来时,学徒不得不偷偷把师傅扶正坐好,扶左边,师傅朝右边歪,改右边去扶,他有朝左歪,如果不是厂长很快离开,就会发现不对劲,至少能闻见酒气了。
学徒赶紧去打水,给师傅洗脸,掩盖酒汗,看到师傅在用膏药胶条缠眼镜腿,戴上去显得格外滑稽。
他就小心摘下师傅的眼镜,仔细地给师傅的眼镜腿上绑上细带子使之能稳当地架在鼻梁上,低头都不会掉下地。
师傅也感激地摸摸他的头,表示要教他更有难度的技术,可是朝他所指的地方一看,居然还是装枪支,还拿手指勾一勾,示意是细致一点,修撞针,换准星,校对标尺调整射击精度而已。
徒弟真希望师傅因为喝酒挨骂,或是等酒喝完了,自己故意不去打酒,憋一下,看能不能让自己学开机床,要不就是装作干活不小心,踩碎师傅瓶子底一样的厚镜片,让他不得不教学徒,让学徒去镗内膛线,那应该是全枪械厂最精细的活了。
过去当机修学徒,理想就是上火车头,从修理到学会开火车,开着火车去长春。换到枪械厂,新鲜玩意很快就不新鲜了,由于子弹金贵,也不准去试验枪支,打靶,瞄准都是端着枪干瞄。渐渐心思就转到车床上了。如果学会镗膛线,凭借自己的肉眼,就能镗出漂亮的螺旋膛线来,那就是出师的标志,至少得拿师傅的高津贴。
可能因为洗脸也醒不了酒,学徒吃力地把师傅扶到车间后面的宿舍,弄上床,给他脱鞋,摆平,让师傅好好睡上一觉,醒醒酒。这才发现师傅的脏衣物里没有内裤,只有一条奇怪的长条白布。
中午的车间和枪械厂都很安静,大家都去享受难得的午休了,没有人出出进进,那台车床,那把镗刀金光闪闪,诱人去触摸,去操作,去尝试。
等他偷开了操作间的锁,学着师傅拉电闸,开机床,卡枪管,把镗刀伸进枪管,开始镗线,突然,可能因为枪管旋转的角度不对,一声尖锐的折断金属的嘎嘣脆响,声音非常刺耳,不仅内膛线断了,连镗刀尖都别断了!
师傅不知是怎么进的操作间,只见他看到被镗坏的枪管,被折断的镗刀,脸色深红如猪肝,扬起巴掌就狠狠地扇在学徒的脸上,不仅五指开花,而且一句标准的日本国骂如炸雷般响起:“八嘎!”
做错了事挨师傅的打应该,但是这都日本鬼子投降了,抗日胜利了,怎么还有日本鬼子在八路的枪械厂里?还敢这么用力欺负中国人?当过亡国奴的东北孩子,都懂日本骂人的话,也仇恨日本人!
学徒这下可咽不下这口气,马上去厂长那告状:“厂长,我们厂里有特务,不,有日本鬼子!他今天还打人!我请求把他抓起来,枪毙!”要是车间里有子弹没准会拿枪打他的黑枪!(当时军工厂的子弹车间和枪支车间严格隔离,做到弹枪分离,严防伤人事故。)
厂长急忙随他返回车间,首先严肃批评了师傅打人的不对,但是看到车床的镗刀断了,枪管也浪费了一只,也是非常心痛。
晚上,他特意找到还在委屈哭鼻子的学徒,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当年,这个日本师傅叫山本一郎,随部队到根据地扫荡,因为受伤落单被俘,由于参军前就是日本军工厂的高级技师,参观八路根据地枪械修理所时,看到在那么简陋的条件下,军工们冒着生命危险做炸药,收集子弹壳,铸造子弹头,做铸铁壳的手榴弹。不知是被日本八路里面的反战同盟宣传给感化的,还是被养伤老乡照顾给感化的,要么就是被老军工吴运铎不怕死的精神感化,他看到吴运铎空空的袖管,和吴运铎发明的掷弹筒,枪榴弹,也非常震惊。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山本决定成为日本八路,加入反战同盟,愿意到军械厂参加工作,为八路军修理枪支,后来,从上海地下党那里弄来了一批无缝钢管,可以用来做枪管,但是必须要有机床,镗刀,才能刻画螺旋的精密的内膛线,提高子弹出膛的推进力和击中目标的精确度。
在他的建议下,八路集中几个区大队的力量,趁日军扫荡进山后方空虚,突然攻击了敌后一个有军工厂的镇子,为了抢夺机床,镗刀,仅仅车间门口就牺牲了一个班的战士,才夺回机床,和无比珍贵的三把镗刀。不用说,机床就是那个机床,只是从山东给背到了东北,镗刀磨得只剩两把,学徒无知鲁莽地折断了一把,师傅今后只有用唯一的一把镗刀刻内膛线了。
厂长语重心长地说:“记住,革命不问出身,不问早和晚,他是日本人,但他也是山东土八路!”
本来想举报师傅违反军工纪律偷偷喝酒,听到军工厂的车床和镗刀是战士们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学徒无比震惊,他本来鄙夷日本侵略者,没想到自己师傅就是传说中的日本八路。
虽然很自然联想到师傅的外号,学徒还是崇拜师傅的敬业精神,工匠精神,后来一段时间,师傅是把自己反锁在操作间里,独自一人操作机床,用唯一的镗刀膛线作业。每一根枪管都是完美合格的产品。提高枪管的精品率,才能确保枪支质量的提升,武器的制造必须精益求精,来不得半点马虎。
有一段时间,学徒没有给师傅买酒,师傅也不和他说话,眼瞅着师傅没那么生气了,为了表示认错,学徒又去买了一次酒,没想到师傅当面就把酒瓶摔了,原来,他也深刻反省自己喝酒误事,被学徒钻了空子去操作车床出事故,为夺刀牺牲的八路,为折断的镗刀戒酒了。
好在前方四平、临江等地战斗形势转变,军工厂搬进了长春,也接管了关东军缴获的前东北军的军工厂,车床是德国造的,镗刀也很坚固,山本师傅再也不用小心独自使用那把唯一的镗刀了。
师傅这才正经八百地把学徒带到了车床边,学起军工厂精细的技术活,枪管膛线,细细的无缝钢管内壁,也在学徒的刀尖下,划出完美的优雅的螺旋纹路,别提心里那个美了。
学徒成长了,日本八路也变成了日籍解放军,山本师傅分到新的地方,离别的时候,师傅把自己的军用水壶当做纪念,赠给学徒。后来学徒南下,成为南方岩洞兵工厂的师傅,而日本八路山本师傅解放后回了日本,从此杳无音讯。
老人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说:“我和吴运铎一起工作过,他是真不怕死!但是我的日本师傅对我影响最大,这个水壶,从那之后就没有装过酒。现在和平几十年了,我们的厂子成为了历史,我也老了,但我总是想起日本八路那种较真劲头,想起那珍贵的镗刀,想起那些战火硝烟。”
我告诉老人,最近一些日籍解放军有高寿的到中国来故地重游,可以去打听打听,山本师傅还在不在人间。老人摇了摇头:“当年他就40多岁了,又胖,我和他,会再见的。”